九、无常到万事休去见先人。——《洪羊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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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我……”“你拿我当什么人?你说,你说!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人!”“小鹤,你听我解释……”“够了!我明白了,我到今天才明白,合着你一直就没拿我当回事儿,你一直就没当我是……”“当你是我老婆?哼,林鹤,我告诉你还别跟我来这套。你先问问你自己,你拿我当什么人?这么长时间了我想去学校看你一眼,你从来不让;我在学校门口儿跟你打个招呼,你别过脸儿去装着不认识。哼,你倒是说说,你这算是拿我当什么人?”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慢慢地蹲在地上,手指插在头发里,流下了委屈的眼泪。他轻轻地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小鹤,其实我没有一点儿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像咱们这样……好多事儿上,真的不能太苛求。”“为什么一直要瞒着我?”“男人总要娶老婆的,你以后也是一样。”“我不是不让你结婚,可是……可是你为什么非要这样瞒我?瞒到现在……”他很复杂地望着我:“因为我想让你,尽可能地多过一些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日子。”
/ l/ P* c" B, B$ w- T1 n5 X3 b4 l) e 我能理解他的做法,真的,我能理解。是我让他觉得累了,一定是的……他扶我重新坐到沙发上,把我轻轻地揽在怀里:“就是一个形式。还是那句话,我就爱你一个。以后咱们还可以照样在一起,唱戏啊,出去玩儿啊;这儿还是咱们的家,每个周末,咱们——”“那你对得起你老婆吗?”“咳,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哪个男人在外头没点儿花花事儿啊。要说这就那么回事儿。”我起身打开了电视,随便调了个文艺节目:“看会儿电视吧。”我们于是不再说话,各自心不在焉地看那些不知所云的文艺演出。我只觉得心里好闷,就去厨房做晚饭;却一会儿打碎碗、一会儿割破手,弄得一团糟。我颓然地站在案板前不知所措。“我来吧。”他把我推出厨房,自己系上了围裙。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他笨笨地切菜。“你小的时候肯定从来不帮妈妈干活儿。”“上头一堆哥哥姐姐,想帮也轮不着我呀。不过我倒是睡过厨房。城里那种大杂院儿你知道吧,厨房都是各家儿搭的,一到夏天热的时候我就睡那里,好歹比七口人挤的一小破屋儿里舒服。就是熏得一身葱味儿,洗都洗不下去。”我吃吃地笑起来,脸上的肌肉却是僵的。晚饭没吃几口就饱了;电视节目也没一个有劲的。快到八点了,我让他陪我一起去看放花。这栋楼的楼顶是一个很大的晒台,跟我爸妈家住的那栋楼一样。我从小就特别爱看放花,尽管三十年大庆那次,一个没烧干净的礼花末子掉在我鼻梁上,烫得我这一顿鬼哭狼嚎、鼻子上至今留着一道暗疤,我看放花的兴头儿却仍然不减分毫。爬上晒台,那里已经聚了很多的人,大部分是家长领着孩子。孩子们兴奋地叽叽喳喳、比比划划,一如当年的我。我和他手牵着手,并肩站在人群的最边缘。我盯着腕上的手表——他送我的,我一直对得很准很准,分秒不差。我一直希望它能象征我们的爱情,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很恬然、很纯粹地在幸福的长河中流过,嘀嗒嘀嗒,永不止息…… 8 F& b' g. U, e
秒针带着分针跳到了表盘上方正中镶着的小水钻上,晚八点正,第一组礼花准时跃上了国庆节的夜空。孩子们欢呼着;每一个仰起的脸庞都被映耀得红红绿绿。今年的礼花比以往哪一年的都好看:图案新颖、复杂,又多又大。听妈妈说,她小时候有一种礼花炸开之后会飘下好多小降落伞,大人小孩儿就都拿了长竹竿去挑,我姥爷还挑着过一个。那种小降落伞都是用上好的绸子缝制的,拆开来足顶好几尺衣料,我姥姥就用那个挑回来的小降落伞给我妈妈做了一套衫裤,妈妈说这是她小时候最好的一套衣服——当时听了这个故事,不免感叹那个时候老百姓真是太穷了;现在,却忽然很羡慕妈妈:因为她能穿着一套美丽的礼花做成的衣服,因为她能留住那本来转瞬即逝的美丽!
! Q! `9 i# f Q+ X G, F 而我,不能。 6 q/ D' J0 Z, G
今年的礼花很美,美得揪心,美得残酷。每一道彩色的光焰在天幕上黯灭,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块儿。他就在我的身边啊!他的手就在我的手里啊!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那么空?从明天开始,他的身边,就会有一个女人,他名正言顺、合法的妻子;“以后”,或许我,也会有一个女人。然后,我们就都“正常”了、“轻松”了——可是“我们”!“我们”这个词,还会存在么?我不能怪他,也不能怪这个世界;要怪,要怪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执迷不悟,怪我的白日梦做得太深、在我自己欣欣然想象出来的那片桃花源里陷得太深、醉得,太沉。
2 @* Y/ p+ @1 V" _ 我无法自拔,于是命中注定,只能被梦坍塌的废墟,埋葬。 & P4 X$ x. {) }! S
礼花还在亢奋地绽放,越来越美,可我已经不要看了。“我回学校去。”“这么晚了……那我送送你吧。”我俩默默地往学校走,各自都下意识地把脚步放得很慢,似乎这竟是一场“西出阳关”式的送别。头顶是喧哗的夜空,礼花的光彩明明灭灭,看不见一颗星星。脚下是平整的柏油路,道旁植着将近一人高的大叶黄杨,刚刚剪过,愈发显得整饬森严。我不知不觉地低声哼起《洪羊洞》的最后一段散板来: 3 D$ l F2 d! \* U
适才间与贤爷把话来论 2 [0 T7 c" I% n: H' E9 y
耳旁听得有人声
" ^; m/ W$ t' i2 y3 _( b/ N; v 睁开了昏花眼实难扎挣
4 q* p% @: @% w) ~+ Y) i 抬头只见儿的老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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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U! u) N+ F4 [7 A- [2 |5 r& _ 霎时间腹内痛心血上涌
9 B/ Z" |$ r# v$ \# u6 K' N 我面前站定了许多鬼魂
3 K: x$ v# h+ u" D ……
C' g- B9 r# @, q& N. |; E# _ 哭一声老爹爹黄泉路等 3 s- S0 S: N+ f
无常到万事休去见先人
* f" C; z; S* ~; `9 o2 W ——这是杨六郎病重临死之际,与他的家人以及前来探望的八贤王赵德芳的诀别,腔儿很悲很悲,让人听着都想哭。“你不是从来不唱《洪羊洞》么?”“咳,新社会了咱还是不瞎迷信了,一千年前的古人跟咱有什么关系。哎,赶明儿你给我拉那段儿快三眼。”“成啊。”“对了,明儿在哪儿啊?”“什么在哪儿?”“你的喜酒,在哪儿办啊?”“嗯……”“怎么?不许我去祝贺祝贺啊?放心,我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不会搅你局的。” 2 B, z) s3 y' W% S# D
晚上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心里竟是出奇地宁静;很快就睡着了,夜里也没醒,梦也未做一个。第二天早上起来,特地找出了最“体面”的一身儿衣服——还是上个学期为上公开课置的行头。脸洗了好几遍,头发梳来梳去,抽疯似的穷倒斥,也不知是要干什么。十点钟到地方儿,看见他也是西服革履、倒斥得帅帅的。他看见了我,连忙迎过来:“你还真来啦!”“还假来啊。”我笑着打量他,“啧啧,这人模狗样儿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头回发现你小子还是个帅哥儿。”“您就别寒碜我了。”“哎,这都是你家人呐?”“我叔我姨我哥我姐什么的。”“你们家亲戚真多。我新嫂子呢?”“……还没来呢。那什么,你先坐。”他向别人介绍说我是他们厂工会的领导,代表单位来慰问职工的;还跟真的似的一口一个“林主任”的叫我。我明白他的用意:他故意把我说得“显赫”一点儿,是为了让我能在他那群势利眼的亲朋中间待得舒服些。我见到了他的新娘子,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女人,像在戏台上似的浓妆艳抹、环佩叮当着;极其地能说会道,台盘上威风八面。我说嫂子诶,您嫁给我赵哥那可真是一朵鲜花儿插的牛粪上了;我这赵哥人老实,往后您可得高抬贵手,别到时候打得他三天两头地跑工会哭去。她咯咯地笑着,林主任,您甭看他跟单位老实,那都是装的;其实也不是个省油儿的灯。我说那以后嫂子您就多费心给调教着点儿吧。她笑说这个自然,请领导放心。 $ f8 g U" |' V) g9 U) `- k
我嘻嘻哈哈地跟他猜拳行令、和众人胡侃乱哨,直到……看着他们喝了交杯酒——不禁想起那天晚上在后海的那个酒吧里,我和他,也是这样,在众人的嬉笑和起哄中,交杯而饮……不行了,我得走了,必须得走了;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再待下去,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些什么!我微笑着起身告辞;他忙说要送送领导。我按住他,说你还是好好跟这儿陪嫂子吧;祝你们白头偕老、地久天长。 + @8 Y$ ?8 x& E' r
我走了,沿着饭馆门外那条不宽不窄的小街,看着正午熙熙攘攘的人流,听着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城里头的街道,热闹、琐碎,沿街的住户大多用店面房开着吃喝、杂货买卖,漫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不像我父母家那边,道路两旁都是整齐划一的绿地,干净而冷清、就像……就像声学所的实验室。我慢慢地沿街走着,微微笑着,欣赏着那一幅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微末得不能再微末的人间画,却忽然只觉得这个“人间”,离我好远。
# H5 h7 g& n) h% X 好远……
8 g* H% }# k1 u5 Z. A; i' i! |$ i 当我走到街角的时候,他追上了我。他说他借口去洗手间,从饭馆的后门溜了出来。我笑笑说你可真够孝顺的啊;成了,回去吧,领导有手有脚的,不用送了。他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不言不动,直到我再次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地站定。第一次,我看到他的双眼晶晶莹莹的。我微笑着用手指抹干他的泪水:“跑来是不是有话说?”他点点头。“唉……也好,也好。”我轻轻地把双手扶在他的肩上,“那你就跟我说一句话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摇摇头:“有那一句就足够了。你知道的。”他望着我,满眼柔情似水——
* Z; d& @% h3 Q/ ^3 C" N% e3 A “我爱你。” 7 q, U/ `9 z* a s& x" x( M0 P& _, o
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角上,开始肆无忌惮地吻他……那一刻,我纵情、我疯狂、我倾尽全力!我拼命地吮着他的唇、缠着他的舌,许久许久都不肯放开——很久以后,他告诉我,那天当我终于放开他的时候,我是那么痴痴地看着他,笑,笑得灿若桃花;然后就倏地一下,像一头小鹿似的,跑走了。他说他当时,傻傻地钉在原地,看着我的身影,一点一点,慢慢地消失在远处;只觉得一颗心,颤颤的,空空的…… 8 \0 y! t# F5 y0 [5 @
我只觉得心空空的,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在街上转了一阵儿,还是决定去爸妈家:不管怎样,我的亲人都在那里,我现在,需要他们。我现在,很孤独;我明白一个人在特别孤独、心情特别低落的时候独处,是很危险的。没带钥匙,只好一遍遍地敲门。没人答应……没人答应……隔壁的阿姨想是被我吵到了:“你爸妈跟你姐全家都出去玩儿去了!”“噢,那……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谢谢阿姨……”
$ {4 _$ e; L: B' g+ Y' R! C 下楼的时候糊里糊涂地蹭了一身的白灰。这楼是五十年代盖的,仿苏联样式,外貌端庄,筋骨坚固;但是到底,旧了。楼道里的墙斑斑驳驳的,轻轻一碰就哗啦哗啦地往下掉白灰。我无知无觉地挂着一道道灰印儿走了。天色不早了,满街都是回家的人,只有我,没有家。回到宿舍,插上门,扭开台灯;蹬了鞋,坐在床沿上——却很快软塌塌地滑到了地上。反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照片:我和他去年夏天、在秦皇岛海滩上的合影。我细细地摸着他的脸,眼睛酸酸的,但是,不再有一滴泪。大概这辈子我真的是来向他“还泪”的罢!碰到他之前,我几乎从未哭过,就连小时候爸爸打我,我都一声儿不哭;可是自从遇上他……
" L0 {; F/ @& H' s4 x. h3 F 现在,眼泪干了,我也该…… ) c3 [; g9 q* \% e) D9 @3 R' K
恍恍惚惚地,我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拿出那把使了好多年的水果刀,看看刀刃,依然锋利。我捋下腕上的手表,轻轻地吻了下表壳。瘦瘦的左腕上,青青的血管晰然可见。我攥着刀子,很仔细、很仔细地割下去——好像割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当年解剖课上一只可怜的小白兔。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看见殷红的血顺着刀口流出来,一股一股,由温热变得冰凉,带着我所有的梦,点点滴滴,跌碎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