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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二黄》 BY linhe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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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8 19: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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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q  y: K6 b        我,林鹤,是城东一所区重点中学的生物老师。几十年前,我家从南方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迁来这个古都,与很多同样来自四面八方的家庭一样,在这里扎根,洒下建设者平凡的汗水。我就在这里出生,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步行五分钟到小学,步行一刻钟到中学,后来考进了全国最好的大学,从实验室到家比回宿舍还要近。所以直到工作了我才学会骑自行车,因为以前用不着——其实现在也没多大用场,我住单位宿舍,每天听着打预备铃才悠闲地出门,竟是比从前更滋润了;我的那辆五羊牌自行车“无日不生尘”,不过在回家,或者领导差我上区教委、区团委办事的时候一用,除此之外,也就是每个星期天上午风风火火地穿城而过,去城西的八一湖公园调嗓、唱戏了。
5 ~: m! M0 a+ t+ R3 S$ I9 ?/ ^        ——我喜欢京剧,非常非常喜欢。说起来这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现在这个世道,像我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喜欢京剧这样的老古董,那肯定是受了家里人的影响,才被“拉下水”的。可是我家的长辈连苏南的乡音都未改过,就连这座古都所特有的那种润爽如珠的腔调,我也是翻着《红楼梦》才勉强学会的。确切地说,好像连我自己也闹不清楚我是怎么迷上京剧的。不过细思细想,这桩事也并不奇怪。我虽然从小到大表面上都是那种嘻嘻哈哈的随和人,可是骨子里却似乎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孤介气,爱好的东西也向来都是“脱离群众”:书法、古诗赋、中医、太极拳……再多样京剧,那简直就是“必然”。可能都是因为我十几岁那一段儿,文史典籍看多了吧,不过我好像从上幼儿园起就没和小朋友、同学玩儿到一起过,为此高中班主任找我谈过好几次话,说我“朋友太少”,教育我要“团结同学”。可是还要我再怎么“团结”呢?我在班里,甚至整个年级里,“人缘”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不管选什么几乎都是我得票最多。估计这是我的与世无争、助人为乐,以及特别拔尖儿、让人不服也得服的学习和竞赛成绩给我带来的回报吧。按照常理,我这就算是“学呆了”、除了念书啥也“不懂”,所谓“象牙塔里的孤独”。可我知道我不是。 . r' z+ Y3 {& Z3 ^
        我也能和班里几个奥数、奥化爱好者为了共同的学术追求相交莫逆,在闲聊中细细地讨论一个引理、一个构象;也能和几个“文学青年”为律诗的创作技法争得面红耳赤,“吟安一个字,打成一锅粥”。每当这时,我都很开心、很放松,脸上一直挂着笑。我是很爱笑的,真的,并且还很爱“制造”笑。但是我的幽默却往往不得不“出口转内销”、只能由我独自来享用:谁都知道,幽默的发生是需要共同的文化和学识背景的,而在我身边却并没有这样的人,这使得我有时忽然想说个笑话,竟不得不附加上800-1000字的注脚!就像探春取号“蕉下客”,黛玉打趣说要把她牵出去炖了脯子吃,为了让周围的人听懂,只好又加了个“蕉叶覆鹿”的解说。我的才学虽不及林黛玉,可是我周围的人比起大观园里那些人来差得可就更远了。于是我只好闭嘴。 ! i) }) E) m7 F: e, e9 X9 O+ O
        原以为到了大学会好一些,毕竟是大名鼎鼎、享誉世界的中国第一学府,却不料这里的人也是一样地“没文化”;并且比起中学那帮人来,又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骄傲与狡猾、机心与世故,“小孩子”的清新与快活则一例地荡然无存。我真的没想到这里的湖水会是这样地肮脏,这里的空气会是这样的污浊!大学四年,在我的印象中过得很快,也很模糊。学习之余,不过是“躲进小楼成一统”,躺在铺上看一整天书,或者站在桌前临一整天帖。想想一个男孩子,不踢足球、不打篮球、不搞活动、不争先进、不请客吃饭、不找女朋友,也差不多算是完全被排除在“主流”世界之外了,所以同宿舍的哥们儿都管我叫“世外高人”;我说得了吧,像我这么个没事儿穷犯跩的,还是叫“世外鸟人”更合适。从此我这个“世外鸟人”的大号就传遍了我们生物系,后来渐渐地又被坏分子们简化成了“鸟人”,弄得后来追我的那个化学系女生都被人尊称作了“鸟夫人”……说起这位“鸟夫人”,倒是真真好笑。她估计也就一米四几的个儿,高跟鞋高得我都怕她的两条萝卜腿患上静脉曲张;一口带着湖北味儿的普通话总是讲得飞快,吵得人脑袋发胀。我都闹不清楚她是怎么粘上我的,只是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给人难堪,更何况是人家女孩子先开的口,出于“礼貌”,也和她约会了几次——其实我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真实用意:她看上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北京户口。给足她面子之后,我跟她说,北京两条腿的男人海了去了,你随便上哪儿去找一个都比我强,我有心脏病,上初中的时候就心衰过一次,估计活过四十岁挺困难,你犯不着为了在北京站住脚没得再守半辈子寡。“鸟夫人”终于不缠着我了,我却往化学楼去得更勤了。
% O5 G: |* X' `3 E- x        在和“鸟夫人”交往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意间认识了化学系的一位师兄。他来自我那从未去过的老家,在这里读博士,比我年长八岁。和他不多的几次交谈令我惊喜地发现,我们竟然在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以及很多不入流的“杂学”上都很谈得来;再加上亲切的乡音,那种“伯牙遇子期”的喜悦更是被烘托得无以复加!那时候刚改成双休日,我愈觉闲得发慌,于是就常去他办公室找他下棋、聊天。真的,从小到大,我就没跟人聊得这么痛快过。再不用费力不讨好地“加注脚”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他,更像是一个“射覆”的高手,总能在我刚说出半句话的时候,就把我后边的意思一点儿不差地猜出来。熟了以后,我管他叫“老哥”,他管我叫“老弟”。我们一起去爬香山,一起去逛琉璃厂,一起去串城里的小胡同儿、听坐在大杂院儿外面乘凉的老太太们说的那一口如珠走盘的北京话。
5 W  p2 B; d. E' O+ r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打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的他竟然会喜欢京剧,这使得我们又多了一种共同语言。老哥嗓子很糙,自叹“祖师爷没赏这碗饭”,不过他和我一样喜欢老生,说老生的那种儒雅态度教人心折。有一回我硬逼着他来一段儿,他推不过,想来想去终于唱了《贺后骂殿》里赵光义的一段儿二黄三眼“自盘古立地天皇帝为重”,果然是声嘶力竭、“呕哑啁哳难为听”;可他既一开唱,瘾头就起来了,摇头晃脑唱得津津有味、声音老大,浑不觉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欲断魂”。那一刻,我只觉得他太可爱了。他唱完之后,我很夸张地给他叫了个“好”;他这会儿倒不好意思起来,说下回打死也不唱了。我说老哥你真是腹笥渊博啊,连这种里子老生活儿都有。他说那是因为他总有点儿不爱从众的脾性,所以别人唱得多的就懒得在意,反而“专攻”了不少这类里子活儿。我说那敢情好,我也正好这一口儿,那什么《樊城》的伍尚、《昭关》的东皋公、《解宝》的程敬思我都学了,就差这《骂殿》的赵光义了,要不就请您老给我说说?他说没问题,咱哥儿俩谁跟谁呀,就不用送鼻烟壶了(注:据载,当年余叔岩为向谭鑫培学戏,特地送给谭一只自家祖传的名贵鼻烟壶,谭很满意,这才给余说了一出文武老生戏《太平桥》),不过么……我看你还是先把《樊城》的“伍大”给弄瓷实了,对工。我还能不知道他憋的什么坏水儿!伍家俩孩子,伍员伍子胥是老二,伍尚是老大,叫怹“伍大”也没啥不可以的,只是这却跟那个地球人都知道的“武大”同音了,他这不明明是笑话我个儿矮吗?我说你不地道啊,我就算比你矮点儿,那好歹也过一米七了吧,你见过这么伟岸的武大郎吗?他说老弟,其实要我说还是矮点儿好,穿上朝方就正合适了,不像我,要穿上两寸的厚底儿就成电线杆子了。我说再来件儿女蟒,也就遮到膝盖,去个厨子正合适。他立刻故作严肃地说,不许你丑化诬蔑劳动人民,天底下有像我这么磕碜的厨子师傅吗?我憋着笑、皱着眉点点头,也是哈,瞅您老这副尊容,黑不溜秋、贼眉鼠眼的,给人厨子师傅搞破坏还差不多,偷只鸡、顺根儿葱什么的,干脆以后给您量身打造一出儿戏:《偷鸡自有后来人》……那天,我们一起轧马路,天南海北地神侃,从德胜门一直走到菜市口,又沿着长安街走了一个来回,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他说,估计是咱们已经笑饱了。眼看天已经黑了,我说要不咱别回去了,就跟天安门广场上打一地铺,等着明儿一早看升旗得了。正贫着,天上已飘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来。他一面从书包里掏出我俩带的惟一一把雨伞,一面捏着小嗓、学着《锁麟囊》里的丑丫鬟梅香的词儿对我说道:“小姐,这雨可是越下越大啦!”“老无才,你才‘小姐’呢!”笑闹着,我们挤在一把伞下,穿过仲夏的细雨、初上的华灯,向前方的公共汽车站快步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好一位赵大哥人慷慨。——《乌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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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毕业前三个月,老哥办好了出国手续。临行前,我请他吃了顿饭,算是给他饯行。那天,我满脑子都是《战樊城》里那段唱:
8 u) H* h+ {2 G) o( y        一封书信到樊城 2 M( h8 s  A' r* ~* a6 i% ?
        拆散我弟兄两离分 ' g; P3 _8 t8 Q/ b) b
        叫家院看过酒一樽
+ n- h$ S: `. X8 c8 x. ~        弟与兄长来饯行
1 X$ B& s$ {! ?        登山涉水多安稳 ' w9 {; s9 A( x' t' ^
        披星戴月奔都城 " \2 P9 X, H  I; l; X+ X! a" g* G: F
        ……
$ z# x0 M: y3 X9 @- |- n& N) `        “老哥,祝你鹏程万里!干!”他喝干了一杯酒,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光,眉梢眼角都洋溢着踌躇满志的神采。我还要给他敬酒,他拦住我:“成了成了,意思意思就得了,你心脏不好,不兴这么喝法儿的。”我大喇喇地一笑:“咳,偶尔一回没事儿。”却到底听了他的话,不再动杯子了。我们随便吃着小菜,随便聊着。“老弟,你也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就我这么个烂身体还瞎打算啥呀。我就想着到时候找个学校教书去,有寒暑假。”“大材小用,大材小用。再说当老师可挣得少。”“能喂饱自己就成了呗。”“还得攒钱娶媳妇儿呐。”“没这打算。没得让人家服侍我一个病人,白白拖累人家一辈子。”“嘿!没这逻辑。您这不因噎废食么。说不定还是你服侍人家呢。”“要那样我们家肯定是五保户了。”……“老弟,咱不瞎贫了。说两句正经的。咱俩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看你这个人吧,表面儿上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心特细;表面儿上特温顺、特随和,其实骨头里死拧死拧的。我说得没错儿吧?”“嗯。”我点点头,只觉他两只眼睛就像CT机似的,把我的五脏六腑全照穿了。“我说这个,是我觉得像你这么个清高、有才、一身‘文人气’的人,再配上这么一副脾气,以后到了社会上……难免要受苦、吃亏的。”我心里忽然一酸。从小到大,就连我父母、我姐姐都没跟我说过这些话。他们都是务实的人,不像我,整天沉浸在我自己的理想世界里做白日梦。不光他们,这么多年,我周围的其他所有人也都是一样地实际,甚至庸俗、麻木。我感激地看看他:“谢谢老哥!”又赶紧低下头,悄悄用手背擦眼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少发牢骚少较真儿,多给自己找点儿乐和。这世道就这样儿,没必要自己瞎较劲。当老师挺好,跟小孩儿在一起不闹心。等将来我有了孩子,就送你们学校去,你可得给我好好儿教啊!”
+ ]/ L  @4 R6 I* h! f  F        送走了老哥,我又没了说话的人,生活变得更加空虚无聊了。毕业班的夏天是最最忙碌的,到处都是一样地喧喧嚷嚷、闹闹哄哄。我行尸走肉般地融化其中,辛勤地为我今后的饭碗奔走着。直到此时,我才忽然觉得这个让我不屑了四年的校园,似乎还有一些可以留恋之处。虽然它同样不可遏止地被滚滚红尘污染着,但是在红尘的深处,却到底还颓然地隐藏着一丝衰落的宁谧,抚慰着我无所归依的心灵。记得大二那年春天,西门红楼附近的桃花开得极盛,我在一个没课的上午躺在桃树下的草坪上,眯着眼看明媚的阳光,嘴里还衔着一片刚刚飘落的桃花瓣。回来之后做了一篇骈文,其中有些句子直到现在还记得:“……爽濑盈波,步西园之舒赏;薰芝曼曳,传岫坞之精藏。蕤掩芳芷,玉映彤霄;樱萝贯倩,菡萏织瑶……”或许这本是我刻意营造出来的所谓“情调”吧!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很难忘——喜欢那种“出尘高隐”的感觉,却更难忘心底孤寂落寞的滋味。那种寂寞扭结着一种强烈的渴望,和着那滔滔如沸的嚣张与浮躁,一年又一年,把我的一颗心逼煎得枯萎、枯萎…… $ ?9 e. Q0 f9 m  }% d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高中生物。我本来视力挺好,中学时体检,两只眼睛一直都是1.2,上了大学才稍微有一点儿近视,不过也就100度的样子,根本用不着配眼镜。可是如今为了在“小朋友”面前装老成、冒充“大瓣儿蒜”,我特地去配了副100度的眼镜,斯斯文文地戴了起来。我忽然发现我还真有那么点儿画画儿“才能”,拿粉笔跟黑板上画个蚯蚓、蛤蜊、草履虫啥的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的。在讲台上,我侃侃而谈;在办公室里,我却是抱定了薛宝钗的做人准则:“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因为这,我们生物组的组长老关挺待见我,说我“踏实”——说白了就是我不知道露脸、抢风头儿,光知道老老实实傻干活儿,领导当然最“喜欢”这种人了。老关年近半百,无论外形还是作派,完全一副“老妇女”风范,贼腻味人。更有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儿,教生理卫生的老蔡,大脑壳儿、缩脖儿坛、啤酒肚儿,学生们都管怹叫“老土豆儿”。老土豆儿相当地爱岗敬业,上课时“阴茎”、“阴蒂”的不停口,下了课就跟老关打情骂俏,仗着大伙儿都是学生物的,对这副臭皮囊“有一个科学的认识态度”,那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有一回他又跟那儿喷粪,老关估计也觉得没意思:“哎哎哎,行了啊,人小林都受不了了。”嘿,这还拿我说事儿了!好,我回避,我回避还不成么?从那以后,只要老土豆儿一进办公室,我就找茬儿开溜,也好落得个耳根清静,“别人”自在。只不过在心里头却总忍不住要暗暗骂上一句:“就这种人,还配当老师呢!” 5 T3 J. n# g9 b9 s* X1 G+ i
        工作一年后,我开始带班、当班主任,除此之外还要教另三个班的课。累虽累点儿,倒也能适应。工资涨了不少,吃口饭之外,还能给爸妈、姐姐一家买点儿东西。姐姐林梅和姐夫两口儿一直和我爸妈住在一起,家里也就四十来平米的房子,添上我还真住不开。好在我大学四年有宿舍、现在又有筒子楼住,不过也就是每周末回家吃顿饭点个卯罢了,不占什么地儿。我跟我们学校另一个单身汉、器材科的小卫住一屋儿。小卫是个闷葫芦,又经常出差,挺消停。赶上我一人儿在宿舍,我一般会打开录音机放上两段儿戏听——听着《大探二》,手里翻着商务印书馆最新印次的《亚历山大远征记》,套半句“水词儿”,可也算得上是“快乐逍遥”了。寒暑假基本也不回家,在窝儿里待烦了就蹬着自行车遥处儿逛去。我从小就特“乖”,又没什么朋友,很少出门,是以枉在此生、枉在此长,对这座城市竟“生疏”得很;直到此时,才在地图的指引下正经跑了些“名胜”:天坛、雍和宫……只是,当年跟老哥一起钻旮旯的乐趣,却再也找不到了。 9 \% S. T6 y* w7 B. B
        秋季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我着实忙活了一阵儿。香港在上学期期末刚回归,师生们还没来得及欢腾,所以得在这会儿补上。班会、团日的闹了好几个礼拜,直到十月中旬才随着天气渐渐凉快下来。总算可以喘口气了。我“研究”了下地图,给自行车打好气,在一个平常的星期天,十月十九日,骑着车穿城而过——却不料误打误撞碰见了一场“盛会”,更碰见了,那个人…… " T9 [( Y6 v- \# J& _; V
        我想去八一湖公园散散心,那里水面多,应该很适合闲步。刚到公园门口,却忽然有一阵清脆嘹亮的京胡声“因风送听”,飘入了我已经在戏里泡了十年的耳朵。我推着车,循声找去,很快发现公园墙外草树环抱的街心花园里竟然别有洞天:好多老年人三五成群,有的拉琴有的唱戏,好不热闹!我再也挪不动步了,不由自主地站在了一旁,痴痴地欣赏。虽说这些票友的水平肯定比不上专业,但那种温暖热烈的气氛,却教我觉得在这里听戏要比自己窝在屋里听磁带过瘾得多!《卖马》、《坐宫》、《搜孤救孤》……随着一段段熟悉的旋律,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在手心里打着板眼,轻轻地在喉咙里跟着哼哼起来——我学杨派老生,平时也爱干唱两口儿,却到底比不得上胡琴舒服啊!一位大爷开始唱《文昭关》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唱段之一,正角儿伍子胥和里子东皋公的唱腔我都会。当那位大爷唱完慢板,胡琴转哑笛、起原板的时候,我竟忍不住开口、接上了东皋公的词儿“一夜漏声催晓箭”,搭了四句架子;之后,“伍子胥”唱完第一段原板,我又搭了第二次架子。“小朋友,唱得不错嘛!”“伍子胥”笑呵呵地夸奖我。我忙谦道:“瞎唱。”“老许,给人拉一段儿。小朋友,你唱什么?”我想了想:“就《朱痕记》的三眼吧,‘听我妻赵锦棠言讲一遍’。”琴声响起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儿紧张。虽然这段儿我熟得很,可是毕竟跟琴的次数少得可怜,眼下又当着这么多人,更是前所未有。我小心翼翼地听准了张嘴的地方儿,小心翼翼地开唱,却不料头一句的拖腔就合不上,本来溜极的腔儿被胡琴带得乱七八糟;第二句干脆连口都开不了了。我窘得不行,干笑着摆了摆手:“不行了不行了,我不会上胡琴。”“这段儿太冷,胡琴伺候不了。换个大路点儿的!”我于是唱了《二进宫》的“千岁爷进寒宫休要慌忙”。这一回总算没出什么大纰漏,可是好几个小腔儿都对不上,最后的垛板更是突鲁过去的,唱得很不舒坦。琴师许大爷掸着帽子:“唱杨派《二进宫》的少,我这是谭派的。要说你唱得不错。”我却多少有些扫兴,大爷们再让我唱,我是死活儿不敢了。“伍子胥”很是爽朗健谈,闲聊中问我姓什么、在哪儿工作、喜欢戏多长时间了……等等;还告诉我这里的“集会”基本上每天都有,是京剧爱好者们自发的,“人老了,自娱自乐,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真少见。还有一个小伙子爱拉琴的,也老来玩儿……哎,小赵!” 9 E, Z& X) s# q3 ?* U
        我顺着他招手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小伙子一手提着把京胡大步朝这边走来。“来,小赵,你来给他带一段儿!”又转过头来向我介绍,“他杨派戏最熟。”我看着这位“小赵”:他个子比我稍微猛一点儿,留着半长不短的分头,浓眉大眼,神情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傲气和野气。“哥们儿,贵姓?”他很随意地问我。“啊,免贵姓林。”我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怕”、有些不好意思,忙忙地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小赵往长椅上一坐:“哥们儿,来哪段儿?”“你给他拉《朱痕记》的三眼,刚才想唱没唱了。”“噢。”他一边调琴,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唱杨派哈,《马鞍山》有没有?先调调嗓儿。”《马鞍山》的六句二黄原板是余、杨派老生调嗓用的名段儿,我很早就会的。“嗯,那就来这段儿吧。”“什么调门儿?”“降E。”小赵定好弦,嘴里念了个“小锣夺头”,沙甜的琴声便从他的指间悠然滑出。天啊,他的琴拉得真好!简直和唱片里的一模一样!有这样的好琴托着,我唱得很是舒服。他拉得也很带劲儿:“你腔儿拓得真准,尺寸、咬字儿也好!《朱痕记》头里的反二黄有没有?”“学过。”“成,那咱从头儿来!你嗓子还不错,我给你长成软六调儿了啊。”他一点儿不见了刚才的傲态,一下子变得特别热情;我却猛地一下儿又有些吃受不起,一时间想逃走,却到底是跟着好琴、痛痛快快唱戏的愿望占了上风。就这样,我们合作了一整出《朱痕记》;他兴头儿还没落,一定要我再来出二黄戏。我只好又唱了半出《桑园寄子》,唱到最后,嗓子都快劈了。看看表已经是正午时分,花园里的其他人都快走光了。“赵老师,时候儿不早了,那我先走了啊?”他怪怪地瞪了我几秒钟,忽然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怎么还‘老师’了这!你这人真逗!”说着一搂我肩,“走,咱吃饭去,我请客!”“哎呀,那怎么好意思……”“今儿个我高兴,怎么着?瞧不起我?”“不是不是……可是……”“嘿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呢!”我被他拽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不经意地抬头一望,只觉得今天的阳光竟是那么地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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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那一旁松林内将臣等。——《黄金台》 ( e) L" x: c5 z* u: N% @

8 D; o% A  @7 w0 s2 K* ^0 e5 \" A        他带我到附近一家小饭馆吃爆肚儿。我家是南方人,虽然来这儿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吃过这个,我又是那种不太能接受“新生事物”的人,这头回吃还真挺不习惯。不过既是人请客,当然还是要“礼貌”地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来,结果弄得他以为我真爱吃,又给我加了一盘,可要了我命了!他说票友里很少有像我这么留心冷戏的,所以他学会了这几出戏的胡琴,却一直没处儿施展,没想到今天逮着我,真是过足了瘾!他叫赵方,比我大一岁,家是城里的老住户,打小就跟邻居大伯学胡琴,“没嗓子,只能学场面了”。技校毕业后,他在一家汽车修理厂里当工人,活儿挺清闲,有空儿全琢磨戏了。闲谈中,他也问我的“家门出身”,我简单地说了说,他咂着嘴:“怪不得这么‘酸’呢,敢情还是个大知识分子!我这人最不爱念书了,没文化。”“你琴拉得真棒!”“哎,那谢谢了。今儿可真痛快!下礼拜可还来啊!”告别时,他忽然发现我推的是一辆26女车。“嘿,你怎么骑女车啊?”“那啥……我这人手脚比较笨,怕摔着。”“哼哼,真逗。哎,回见啊!下礼拜来啊!”他背着胡琴一阵风似的骑车走了。我也骑着车慢慢往回走,心里仍然兴奋难平。瞧今天这趟公园逛的,找着这么个好地方儿!刚才赵方的琴给托着,我都差点儿拿自己当角儿了!“他这个人呐……”我觉得他就是人说的那种典型的“老北京儿”、“胡同儿串子”,不管好赖吧,反正我是瞧不太惯,“跟咱不是一路人。”不过他倒是真爽快,滚滚烫烫像团火似的;而且琴拉得实在好,余暇之际跟这么个人玩玩儿戏也挺不错。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时不时地想起赵方和他的琴声;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一大早儿就直奔八一湖去了。 4 D* q* W/ O- w' ^
        我刚放好车,就看见他朝我挥手:“林鹤!”我赶紧一溜小跑过去:“来得早啊!”“今儿咱把杨三爷的老唱片捋一遍怎么样?”“好!”他先让我在降E调上遛了遛嗓子,唱了《梅龙镇》的“有为王”和《长坂坡》的“叹五更”等几个比较平的小段儿;然后就升到E调,《青石山》、《镇潭州》、《摘缨会》……他拉得过瘾,我唱得带劲,不知不觉周围已经站了好几位大爷大伯。“小林你歇会儿。小赵啊,给我带一段儿!”一位大爷看来是听得嗓子痒痒了,我刚唱完《摘缨会》的最后一句摇板“孤与你同偕老地久天长”,他就让赵方也给他拉一段儿。“哪段儿啊,爷爷?”“《清官册》。”“‘接过了夫人酒一樽’?”“‘一轮明月’、‘一轮明月’。”我看见赵方暗暗瘪了瘪嘴,似乎老大的不乐意——《清官册》的“一轮明月早东升”一段儿老长老长的,38句二黄慢板转原板,其间还有四处哑笛,拢共下来得十来分钟。人一说唱《清官册》,通常都是要唱这段儿,就像人一说唱《文昭关》,那肯定指的是“一轮明月照窗前”,没听说谁一脑门子只要唱“过了一天又一天”的(那段儿也就半分多钟)。可是赵方却装傻充愣地问人家是不是要唱《清官册》开头儿的原板小段儿,这明摆着是不乐意伺候了。果然,本来没什么俏头的一段儿,他竟拉得笨笨拙拙、错误频频;大爷的调门儿又低,越发显得没精打采了。好不容易不尴不尬地唱完,大爷笑道:“怎么了这是?平常不是拉得挺好的吗?”“我这段儿好久没拉了,手生。”赵方敷衍着。那位大爷又上别处找人聊天去了,我笑着坐到赵方旁边:“至于么你,忒没‘艺德’了啊。”“琴师就不兴挑角儿啊?走,咱上那边儿去!人少,清静。” # K4 S) I& `3 }1 T/ ]5 V% j
        他一手提着胡琴,一手拽着我,来到顶南头儿的几株大杨树下。绿树环抱之中,是一组朴素的石桌石凳。来这儿听戏唱戏的人不用说都是喜欢热闹的,谁又跑这儿来找“清静”呢?“你地下党啊你,这叫一隐蔽。”“得得得,甭废话。《七星灯》啊。”同样是二黄慢板,我只觉得眼前这位琴师和刚才拉《清官册》的那个判若两人。他的琴,按字准,手风佳,纯熟流畅,圆融无迹,俏丽不失大方,端雅不失灵动,使我简直不愿再用我稚拙的歌声去打搅,只想一心一意地欣赏、欣赏这美得无以复加的“仙乐”! 0 v; u  i4 X$ M3 Q5 J: t
        赵方自己虽然不唱,却很懂唱。杨宝森大师1929年在蓓开公司录这张《七星灯》唱片时,还是全宗的余派,所以唱腔很跃动,一点儿听不出后来的杨派风格。我学这段儿唱自然是拓的这个模子。赵方说其实咱可以想辙把它“改造”成杨派的味儿,腔儿不用大动,你只要把“人辰辙”的字儿多使点儿脑后音,拖腔唱得匀实一点儿,再把走高的地儿往下降半个音,不信咱再试一遍?我欣然领命,果然味道更“像”杨腔了。后来我们又唱了半出《桑园会》:“秋胡打马奔家乡”、“站立在桑田把话讲”、“秋胡他把良心丧”、“大嫂把话错来讲”。我的二六、流水没有慢板、原板唱得好,稀里糊涂老跑板,尤其跟不好他那行云流水一般的琴套子。他就一边拉琴、一边用脚给我打着板眼。我还有些怕我这么烂的水平,到时再惹恼了这位小爷;他却一直是乐乐呵呵的,还总安慰我别紧张。中午收摊儿,我一定要请他吃饭。他说我知道你们这种人,不把帐马平了心里头就不痛快,成啊,白吃白喝谁不乐意啊!我领他去了一家淮扬风味的馆子;他像上回一样要了一瓶啤酒,也不使杯子,就那么对着嘴咕嘟咕嘟地喝。“你怎么喜欢吃这么甜不唧唧的菜啊?多腻啊!”“我们家不是南方人么,从小吃惯了。”“嗯……倒也不难吃。”
9 O4 ]1 {- J& A9 p+ o一边吃饭,他一边给我大讲梨园掌故:都是些犄角旮旯、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趣事。“下回我得想着带纸笔,把你这堆故事记下来,以后出书卖钱。”“拉倒吧你。哎,下回你礼拜六也来吧!”“不行,礼拜六我得回我爸妈那儿。”“噢……那就还是下礼拜天见,就跟石凳儿那点儿啊!”道别之后,我打算到十字路口再过马路,便推着车慢慢地贴着人行道走。走了几步,我不知怎的就想回头看看他。谁知刚回过头去,却见他七扭八拐地骑着车,也正回头看我;见我看他,还向我挥了挥手。我一时大窘,就像做贼被人拿了现行似的,慌慌地赶紧转过头来;快快地往前走,脚底下差点儿绊着。摸摸脸颊,烫烫的,“可能是刚才他逼着我空心喝了一杯酒,上头了吧……” - R' Y  h' e2 k/ ~, N7 R5 r6 H
        以后的每个星期天上午,我都会骑了车风风火火地穿城而过,去那里找他调嗓、唱戏。他总比我来得早,要么跟人聊天,要么给人带个小段儿,但只要一见我来,立马就把人撂了,拉着我去南边的大杨树下安营扎寨,再不答理旁人。开始我挺不好意思,想人家都是长辈,这样终归有点儿不礼貌。他倒满不以为然:“哪来那么多事儿!你要是觉着别扭,那要不以后咱不来这儿了,另辟一地儿,就咱俩,怎么样?”我说那还是免了吧,我这人出门少,换个新地儿容易走丢。他说那你以后就少废话,我是傍定了你这个角儿了!
+ v$ L% B( e2 N  O; B        从秋到冬,从冬到春,我随着他的琴声、陆陆续续地唱了全部的《鼎盛春秋》(《战樊城》到《鱼肠剑》)、全部的《杨家将》(《托兆碰碑》、《调寇审潘》)、全部的《捉放曹》(《公堂》、《行路》、《宿店》),以及全部的《法门寺》、《大保国•二进宫》、《四郎探母》、《打鼓骂曹》、《乌盆记》、《琼林宴》、《搜孤救孤》、《法场换子•举鼎观画》,余派老词儿的《搜府盘关》、《上天台》、《打登州》、《十道本》、《沙桥饯别》、《断臂说书》,甚至还拓了杨宝森1950年赴香港演出全部《解宝收威》的录音——他当我的“四梁八柱”、去所有“出声儿”的配角儿:程敬思、大太保、二皇娘、周德威……尤其是“李克用”跟“老军”一唱一和瞎逗贫的那一大段儿“搞笑”的摇板,他把丑角儿的腔调儿学得贼夸张,虽无“观众”可逗,却是一上来就把我给逗得前仰后合、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 U( E! _0 B7 Q7 Y3 Q
        半年时间,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平常工作之余,时不时总会想起他,想起他教我的唱腔,想起他讲说的趣事,想起他在琴弦上跃动的手指,想起他眉飞色舞的神情。然后看看台历,数数离星期天还有多远,再想想下次去该唱哪出了……记得有一次是冬天,我好盼歹盼盼到了日子,却不料昨晚竟下了一夜的大雪,直到现在还没停,窗外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心里好丧气,想这样的天儿,他是一定不会去了。闷闷地在宿舍里待到将近十点钟,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股无名业火撞得我烦恼不已——干脆,一咬牙一跺脚,别说下雪,就是下刀子我也得去一趟!我就这样顶着飘飘的雪花,颤颤悠悠地骑车赶去。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后来才发现连手表都摔丢了。千辛万苦地赶到公园一看,果然不见人迹,却听见杨树背后隐隐约约地传出来一阵摇摇曳曳的京胡声。那一刻,我欢喜得要命!他在啊!急匆匆地跑过去:“等了多长时间了?冻坏了吧!”“你再不来,老子就成雪人了。”我歉然地笑笑。但见他脸冻得青白青白的,遂想也不想,脱下手套,双手放到嘴边哈口热气,就去焐他的脸颊。“刚才拉的什么曲牌啊?真好听!”“怎么这都不知道啊?这不‘柳摇金’么!”“噢。那咱待会儿唱段儿什么?”“唱你个头啊!再不起来溜达溜达老子就真冻死了!”他说着,忽然反手从石桌上抓了一大把雪,拉开我的领子就塞了进去!我惨叫着跳开,一面也从地上抓雪打他。不大的街心花园里顿时洒满了我们快乐的足印,就连天上那飘飘扬扬的雪花,也好像在伴着我们一同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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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2:3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兄长说话欠思论。——《战樊城》 * J/ n2 R1 q" J$ C  x

$ u: P& T5 h( g        和赵方越来越熟,我们之间也越来越随便了。他这个人好像挺喜欢对我“动手动脚”的,尤其是知道了我身上的痒痒肉多,就更爱有事没事地咯吱我玩儿,弄得我每次吃完饭和他一起轧马路的时候,都胆战心惊地离得他八丈远,直到他保证以后要是再咯吱我,一定会做到预先通知,我才敢稍稍靠得近些。有一回,他又讲起了掌故:说二十年代那会儿——那时候还没你呢,啊,当然也没我——杨三爷才十来岁,刚出道儿。那天去的《巴骆和》里的骆宏勋,九阵风的巴九奶奶。那九阵风倚老卖老啊,你猜怎么着——
0 Q$ w6 c2 W- v4 f$ k. b' i; A        他忽然两手上来揪着我的双颊,捏起小嗓:“哟,瞧着小脸蛋儿哟!白里透着红,跟个小鸡蛋儿似的,一把都能攥出水来!”我笑着一把推开他:“滚蛋!大马路上瞎闹什么闹。”“我这不是学九阵风捏杨三爷呢么?”“你也就这些俗段子。”“那你倒来个不俗的。”“你听着啊,咱讲个‘历史故事’。说北宋年间,有一天,八贤王赵德芳吃饱了撑的去微服私访,路过一个卦摊儿,就想算算前程——你说他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还有啥可惦记的呀,那肯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算卦的老道让他报上名来,说我得先看看你五行里缺什么,咱也好缺啥补啥呀。八贤王哪儿敢报真名儿啊,就把当间儿一个字儿给隐了,说卑人姓‘赵’,单名一个‘芳’字。老道掐指一算,摇了摇头,说哎呀,这我可是没辙啦!施主,您这是缺‘德’呀!”赵方听到此处才刚回过味儿来:“好哇,你这拐着弯儿的骂人哈!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一把捉住我,在我的胁下一顿乱抓。我笑得都快背过气去了,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反抗能力也无,只好任他宰割。等到他终于把我放开,我已经连道儿也走不动了,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他“报了仇”,一脸得色:“小子,以后还敢不敢了?”“爷……打死……打死也不敢了……”他看看我,忽然俯身一拽我胳膊,把我背了起来!“哎,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他也不答理我,嘴里还哼哼着《牧虎关》里的“黄”段子,旁若无人地迎着一束束诧异的目光,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 , w+ C" V+ Y% M* G3 k# ?
        4月12日是我二十四岁生日,恰好是个星期天。暮春天气,花树暄美,人也觉得精神佳茂。我特地唱了段儿喜兴的:《蟠桃会》的“忆昔当年赴科场”——想当年高考我是全校第一,作文更是拿了满分,虽然如今已经过去六年,只要一想起来,心中还是颇觉得意。之后我说要唱《黄金台》。赵方不大乐意:“怎么这就唱回头啦?肚儿里的货不够啊!哎,我记着你没唱过《洪羊洞》呢吧?”“这戏我可不动。”“为啥?”我说我心脏一直不好,这戏讲杨六郎凄凄惨惨地病死,而且怹“霎时间腹内痛心血上涌”、吐血而亡,好像还就是死在心衰上了,我要是唱,那岂不是太不“吉利”了。“哟,你怎么不早说呀!早知道你身体不好,我就不那么跟你闹了。”“咳,我又不是纸糊的,不至于。”……“林鹤,今天你生日吧?”“你怎么知道?”“我神通广大呗。那什么,生日快乐!”“谢谢!”“送你的!”他把一只小盒子塞在我手里。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块手表!“哎呀,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早就看你表没了,又不是没用。你不要我扔了!”“哎别……我收下我收下。谢谢你啊!”“跟我这么客气干嘛!那啥,今儿咱还得好好庆祝庆祝。我已经买好票了,晚上7点在人民剧场,全本儿的《红鬃烈马》,我请你看戏!” 6 n$ y; j. K: ?5 F+ c
        ——真没想到他能这么费心地给我过生日!我爸妈一向忙于工作,从来就没正经八百儿地给姐姐和我过过生日;我更是从来没有收到过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顶多是妈妈给烧样儿我爱吃的菜。我的生日,通常只有我自己记得,然后用攒下的零花钱去书店挑一本喜欢的书,心里就已经很高兴了。现在像他这样,那简直就是“大办”了!“本命年嘛,当然要大办了!”他笑着解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想这世上,又有谁会不喜欢被人关心、被人在意的感觉呢?
- ^; G' w) C" c; m9 N. f        我一连唱了好几个敞亮的西皮唱段,只觉得嗓子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哎,旦角儿戏会不会?”“怎么着你要唱啊?”“今儿嗓子痛快,唱两句儿玩玩儿。”“嘿,这可新鲜了。哪段儿啊?”“《西厢记》的四平调,‘先只说迎张郎’。”“呵呵,‘蟑螂’,还耗子呢……”他调好弦,起了头子;我试着唱了一句,觉得调门儿很合适,难为他连我小嗓的调门儿都把得这么准。一曲唱完,我笑问他:“怎么样?”他咂吧着嘴、皱了皱眉:“张派的戏让你给唱出程派的味儿来了,这脑后音使得也忒大发了。还有啊——”他坏坏地一笑,“还有啊,你这最后一句,它不够‘浪’。你得这么着……”他一边拉着琴,一边尖着嗓子唱道:“张生啊,即便是十二巫峰高万丈,也有个云雨梦高唐。”一波八折,气声、重音都夸张得要命。我笑得不行:“这,这什么玩意儿啊这是,人张君秋先生也不是这么唱的呀。你这整个儿一闹猫呢!”“这不春天了么。”“什么逻辑……”
; i, Y2 @* O+ ]: Q# p9 a9 {  q. ^        晚上的戏很精彩。我平时很少进剧场看戏,剧场里热烈的气氛令我觉得既新鲜又兴奋。赵方跟我挨着坐,一会儿起好一会儿起哄,还动不动地给胡琴喝彩,我瞅着他比人台上的还忙。从剧场出来,他还笑话我:“怎么连个好儿也不会起,干坐着看有啥意思!”“谁像你似的!疯疯咋咋的,全场就看着你一人那儿忙乎了,丢不丢人呐!”“看戏就不带你们这样儿酸文假醋的。我最烦的就是这个。”“行行行,你强,行了吧。我得赶紧回去了,明儿早上还有课呢。谢谢你给我过生日。回见啊!”我一边说,一边开自行车。他忽然一把按住我的车后架:“你要回学校啊?”“是啊。”“天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黑灯瞎火的从城西骑到城东——”“那我也不能睡马路啊。”“干脆你到我宿舍将就一晚上吧。”“不太好吧……”“没事儿,跟我住一屋儿那人去年结婚搬走了,现在那儿就我一人儿住。”我犹豫再三,终于禁不住他软磨硬泡,跟着他一起去了他的宿舍。
6 y1 W' F  I8 f7 u( B( H7 z        那是一间朝南的小屋,跟我在学校的宿舍差不多大。进门左右手各放着一张单人床:左边那张上堆着一些杂物,显然曾经是他同屋的地盘儿,现在被他的“垃圾”霸占了;右边那张上胡乱卷着一床毯子,床单也皱皱巴巴的,不用说是他的“狗窝”了。我忍不住笑他:“瞧这都乱成什么样儿了,请人来参观也不先归置归置!”他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把我让进屋,一面赶紧装模作样地收收捡捡起来——他显然根本不会收拾屋子,别瞧拉琴的时候手那么灵巧,这会儿却笨得要命。我看着他都累得慌,就去帮他一起收拾。“哎你别忙你别忙……”“我总得把我的窝搭好吧。”忙乎了一阵子,总算清出了一片地,就是没有铺的盖的。他一定要我睡他的铺,他自己去睡光板儿。“这待客的礼数咱可不能少啊!”我只得从命。“麻烦你明儿早上五点钟一定得叫我,我一、二节有课。”“嗯,我这就给你上好闹钟。”“一定啊!我可从来没迟过到。”“知道了,你就踏踏实实睡吧!”
& J6 @9 q0 x% P2 ?  e7 q: U        躺在他的床上,我翻腾了好久,总也不能入睡。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见对面的他躺得四仰八叉,身上盖了一件外衣,睡得挺死,时不时地发出均匀的鼾声。他的枕巾估计老没洗了,泛着一股油腻腻的味儿——我从小就爱干净,这要搁平时早把我恶心死了;可是这会儿,我却一点儿也不讨厌他的气息,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迷恋”。躺在他的床上,我的思绪在黑暗中如蔓草般混乱地滋长着。我想起,我躺在宿舍里听着《大探二》、看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看到亚历山大在出征之时前去拜谒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之墓,而他的爱人、同性爱人希菲斯汀则同时去拜谒了阿喀琉斯的同性爱人帕特罗克拉斯之墓;看到亚历山大征服了波斯,波斯王大流士的母亲在朝觐时误将希菲斯汀认作了君主,就在她和希菲斯汀都深感惶惧之际,亚历山大却对大流士的母亲说,您没有错,他与我,本是一体的;看到希菲斯汀病死,亚历山大伏在他的尸身上嚎啕痛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每当读到这些章节,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赵方——我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敢深想;或许是因为我看书的同时,也正听着那悠扬的京胡声吧……不!我不要再想了!这一切,都教我想得好烦,想得脑仁儿疼,想得心里……怕。
% t+ L$ A9 X/ L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只知道一睁眼时已是阳光满室。他怪怪地蹲在我床边,怪怪地看着我。我迷瞪了一忽儿,猛地反应过来:“糟了糟了!全晚了全晚了!你怎么不叫我!”“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鞋呢……”我一边抱怨,一边着急忙慌地穿戴。他忽然牢牢地扳住我的肩膀,定定地望着我:“小鹤,我喜欢你。真的,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0 G. E( d% k" U" c$ ^; {# `! X
        我一下子呆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他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我的心在那一瞬,到底是惊愕?还是愠怒?或者竟然是…… ! m  w0 i# q& G( X$ M2 `9 Q6 `
        就在我心神一恍之间,他滚烫的唇实实地贴在了我的唇上。我好慌,好怕,不由分说地挣扎,狠命地把他推开!“流氓!”我一个耳光打过去,然后,落荒而逃……
# T' B( {. S7 p! J% p        ——我不知道,不知道刚才,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再也不会“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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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怕流水年华春去渺。——《锁麟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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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z6 [+ X* V: D        我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活”着回到学校的。我是那样的心乱如麻,那样的神昏意丧,骑着车浑如醉汉夜行,摇摇摆摆,在一个十字路口险些被一辆大卡车卷进后轮!赶到办公室已是午休时间了,我语无伦次地向上司老关扯谎,说我爸忽然心脏病犯了,大半夜地送去急救,我这才从医院过来。“噢,家里有事儿那你就先回去吧,到时候补张假条儿就行了。”“没……已经没事儿了……” % N. Q3 j. f3 q; U" y4 e
        幸亏那天下午我没课,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样踏上讲台。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趴在办公室最靠里的一张办公桌上——大概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在利用上班时间补觉呢吧,可实际……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把头埋在臂弯里,默默地,偷偷地,流泪。只觉得心里好混乱,好委屈,好难受。昨天,就像一场梦。我的本命年生日,他陪着我,我好开心。后来……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我打了他,我打了他了……我怎么能打他!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只觉得老天爷在“欺负”我、“戏弄”我……不,这根本就是在惩罚我!而我,又究竟做错了什么?天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 X8 _5 g0 X$ t* |6 X( l0 c        我病了,病得起不来床,却根本无药可医;请了一周的假,天天躺在宿舍里发呆。同屋小卫出差去了,宿舍里于是只剩下一双迷茫的眼睛、一刻不歇地瞪视着洇痕斑驳的天花板。我不得不强迫自己仔细地反思这半年来、我和赵方之间的一切,尽管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他就痛苦得要死!我不得不细细地回想我和他在一起时的每一种感觉:快乐,放松,兴奋,满足,每一刻都像万里无云的碧空,看不见任何的霾雾与尘滓,有的只是和暖与灿烂。还有……我们唱戏时的默契,我们嬉闹时的欢愉,我们谈笑时的放肆,我们……那一次巧合的回首相望,那一次我在大雪天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焐暖,那一次他在众目睽睽下背我……我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双滚滚烫烫的眼睛,就好像一团熊熊的烈火,一直烧透我的肺腑,烧得我无处躲藏,注定要生生地化为灰烬!我忽然觉得浑身烫得可怕,仿佛他正用那副火烫的臂膀紧箍着我,就要把我熔化……我跌跌撞撞地跑进水房,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冰冷的自来水打在了我的头上。我要把他洗掉、洗掉!洗掉他的琴声,洗掉他的笑脸,洗掉他灼热的眸子,洗掉他温湿的嘴唇……我发疯似的冲洗着自己的嘴唇,然而他的温度,却依然顽固地烙在我的唇上,烙入,骨髓…… # x+ M3 V" i5 x0 R8 B
        整整三个月,我拼命地工作;所剩无几的空闲里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拼命地忘掉他!如果有可能,我真的不惜把我那颗在他的热血里滚过的心用刀子削掉一层!我已然痛苦地发现,我对他的感情,确实不止是“友谊”那么简单——其实我好像早就有所察觉了,甚至可以说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已经感觉到,这个人对于我,注定要与众不同……尽管他的文化素养、他的生活背景、他的为人、他的脾性,都与我相差甚远,我们俩简直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可他却又是那么实实在在地照亮了我孤独寂寞的心海,点燃了我死气沉沉的生命!我真的好喜欢和他在一起,就那么痴痴的、傻傻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地和他在一起,就那么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在一起。我本想日子就这么轻轻松松、平平淡淡地流过,从他的琴弦上,从我的歌声里……不料他却偏偏要把那层窗纸捅破!太突然了,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我真的不想他说出来啊!那样我受不了,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该怎样面对他,面对……我自己。我一直都是个“乖孩子”、“好学生”,一直都是那么地清高、矜傲,一直在这个喧嚣的尘世中固执地持守着近乎迂腐的“道德准则”;更何况如今“为人师表”,我根本就不可能允许自己……我怕,我好怕!我的生活,这么多年从来都像一只精确的钟表,分秒不差,按部就班地运行着。我已经不想有什么改变了,更……“不敢”改变。这么多年人手己手、有意无意地“雕刻”,我的性格早已经定了型。我确实没有半点儿承受波澜的勇气,受不了半点儿的“不确定”,受不了未知的艰难,哪怕只要经过这些就可以得到我最最渴望的东西,我还是宁愿枯守着一潭死水,“平平安安”地过上一辈子。可是赵方,他……
9 L1 T( X2 U4 d' C# T        “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多少个黑夜,我蒙在被中,狠狠地咬自己的手臂,咬得青青紫紫,咬得渗出血来!我知道我这样简直就是个“变态”!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要忘了他,我要让自己一想起他就疼,肉体上、精神上,都疼得心惊胆战,疼得“作了记”,疼得以后再也不敢犯禁!那个夏天,是个“多灾多难”的夏天,北方的嫩江、松花江,南方的长江、淮河,处处都发起了滔天的洪水。电视里满眼流离失所的灾民,学校里天天都在宣传募捐。我的心,也是无依无着,并且,比灾民还要惨——常言道,“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记得,那个夏天很热,热得出奇,因为我一直都痴鬼般地穿着长袖衣傻捂汗。我没有办法,在学生面前、在同事面前、在家人面前,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伤痕累累的胳膊,更不能让他们窥透我倍受煎熬的心灵!我从来没有这样彷徨过、这样胆怯过、这样无助过。无助地,紧守着厚实笨重的躯壳,却怎么也关不住,那具焦渴的魂魄。那是一只渴望春天的鸟儿啊!当一只温存的手越过樊栏、轻柔地抚过它嫩弱的羽毛,它霎时更加坚信了春天的美好!它再不能无动于衷地任由这美好徒然逝去了!它要飞!拚尽全力地振起翅膀,飞出那幽暗的岩穴,飞过那狰狞的荆棘,迎着阳光,不顾一切地去追逐它的春天!
) S" _: [7 M3 `" W% X        ——然而这一切,又是一场“罪”……
! I. m9 r9 [* T+ F3 y        放暑假了。日子闲得可怕,天气也燠热得可怕。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中不得片刻安宁,每一天都难熬得要命——《鸳鸯冢》里唱的“兰闺独坐日如年”,难道就是这种滋味?不行了,我得去,我得去见他一面!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是以后重新“简简单单”做朋友,还是从此一刀两断、参商永背。我已经快被他熬疯了!无论如何,我得跟他有个了断!
; z' i: F3 P' o' d3 d+ ~0 x7 d; d( [        下了不知多少次决心,我终于又一次,骑了车,穿城而过。很熟悉的路,我曾经是多么高兴、多么急切地穿过它,可是现在,它却似乎被夏日的骄阳炙成了一道可怖的白练,把我缠得,透不过气来。我骑得好慢好慢,像一只蜗牛,背负着山一样沉重的壳,艰难地,缓缓爬行。多少次想停下,多少次想回头,可是……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走吧,往前,走吧……
$ Z8 z7 d- _8 {& o4 _2 e7 k1 f7 m- m        花园里依旧很热闹。许多把京胡的旋律交织在一起,犹如一酿甘厚的醇酒,弥漫着悠长的芬芳。我怯怯地站在一丛珍珠梅后,额头上渗着密密的汗珠,手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顶南头儿的那几株绿杨枝叶繁茂,在火热的骄阳下闪着油亮的光。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儿,一定就坐在大杨树下的石凳上,拉着琴。可是我不敢过去。我踌躇着,犹豫着。“哎,小林!好久没来啦!”同样爱好杨派的高大爷看见了我,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小林,老没见你了!工作忙吧?”“啊,是……是挺忙的。”“小赵每个礼拜天都来这儿等你呢。这孩子真逗,来了也不跟人说话,就往那树底下一坐,一个人儿跟那儿拉‘柳摇金’,谁让他带一段儿他都不伺候,告说就傍你,呵呵……”“啊……那什么,高爷爷,我……还有事儿,我先走了啊!”“哎,来了就玩会儿么,哪儿就那么着急了!”高大爷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走过去,“小赵啊,你的角儿来啦!”
: q- q+ v3 m* ~2 X        我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颓靡、憔悴,却依然,滚烫……他的声音,变得低哑:“想唱哪段儿?”“不唱了,嗓子不在家。”“那……咱们走走?”“嗯。”买了两张八一湖公园的门票,我们一起毫无目的地沿着湖岸慢步。我想说点儿什么,却张不开口;他好像也一样,嘴唇一次次不安地翕动着,一次次地,欲言又止。终于—— & V0 `9 f8 n; R  o6 g5 \
        “对不起!”我俩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个词。尴尬地对望一眼,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湖面上拂着细细的风,漾起软软的波痕;清凉的柳荫间雀鸟啁啾、蝉声唧唧。不知不觉,我俩越走越深,脚下平整的水泥路也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其间有好几次,我分明看见他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拍拍我的肩膀,却又在片刻之后,慢慢地、悄悄地放了下去。我明白他的痛苦。因为我也是一样地痛苦。结束吧!不要再折磨我了!不要再折磨我们了!“赵方,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能不能,再考虑一下?至少……至少我们还能做朋友。”“下辈子吧。”“我说的是这辈子!”“这辈子我不想再见到你了。”“那你今天为什么来?”“我……赵方,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我没逼你。”“好,那咱们就一起转身,谁也别回头,谁也别说‘再见’,从此以后……各人走各人的路。” $ Z, N$ ^. T; Z( M6 A
        那一刻,我看到他滚烫的眼神霎时变得凄迷虚弱。那一刻,我看到他灼灼的唇畔挂着一抹惨然的微笑。那一刻,我们“诀别”。转过身,他就那么倏地一下,在我的眼前消失了。心,飘飘的,空空的,好疼。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泪水,开始肆无忌惮地漫溢、漫溢,冷冷的,顺着脸颊,蜿蜿蜒蜒地淌进衣领。只觉得两条腿越来越沉,每一步都走得好难。坚持……可是我到底在“坚持”什么!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所谓“准则”?为了我那莫名其妙的矜持与骄傲?为了……为了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竟然要如此决绝地与自己、与自己的心,为敌!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0 A2 L% O6 C7 l! y
        我终于知道了我有多么地在乎他;我终于知道了我是多么地……爱他!
5 w5 N! |5 J; e2 i. L5 |/ U        我停步,转身。他就在不远处,背对着我,默默地兀立着。我跑过去,跑过那短短的十几步路,却好像,涉过了一条茫茫的天河。 8 }9 ]" ]! w, ?+ B3 D
        我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紧紧地……
- G! H2 g# u$ a# |) X8 I        ——那一刻,我在心里郑重地告诉自己,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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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六、用手儿接过梨花盏。——《珠帘寨》 6 s: E" k- M+ g# S

% x6 B9 k. k) P1 c0 c        我忘情地拥抱着他,一任滚滚的热泪濡湿着他的衣衫。三个月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煎熬,就在那一刻,涣然冰释。他笑笑地揩着我的眼泪。我泪眼婆娑地觑着他:“还笑!”“高兴还不让人笑啊。”“强盗,你害死我了。”“那就把我‘打板子、上夹棍、丢南牢、坐监禁’,管教我‘思前容易就退后难’,哼哼,你舍得吗?”“欠抽。”“好了,别哭了,‘娘子’。”“胡说什么呀你!”“那就‘梓童’。”“凭什么我就去旦角儿啊。”“成成成,那我当你‘娘子’。”“得了得了,该干嘛干嘛去,别扭死了。”“‘该干嘛干嘛去’……哎,你说,咱‘干嘛’去?”“我真遇着坏人了。”“知道就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腾出手从裤兜儿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是那只手表。生日那天他送我的,结果……他拉过我的左手,小心翼翼地给我戴上。“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表吗?”“我原来那块儿丢了……”“不是。我是想让你每天一看表就想起我。看一次想一回,看好多次就想好多回。”“唉,‘老贼阴谋设得险’呐……”
+ c" l- {) ~! C" M        出了公园,我们推上车,沿着大马路肩并肩地慢慢走着。我从包里拿出眼镜戴上。“嘿,准备捡钱啊?”“刚才眼睛都哭肿了,遮一遮么。”“那我这衣服怎么遮呀,刚才有一人给我这抹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给你洗还不成么。还有你那狗窝,哪天也得给你收拾收拾,都快下不去脚了。”“啧啧啧,怪不得人秋胡同志说呢,‘男儿无妻家无主’。我现在可是‘家有主’咯!这以后买菜、做饭、洗衣服……”“使唤小保姆呢你。”“我可没说。哎,等咱以后有了钱,我专门请个小保姆伺候你,让你每天什么也不用干,养得结结实实、白白胖胖的——”“然后拉出去宰了炖肉吃。”“别说,我还真挺想‘吃’你的。”“那你吃啊。”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忽然凑过来照着我脖子就是一口!我一惊一痛,“嗷”地叫出声儿来:“干什么呀!”“你让我吃的。”“恶棍。”“好,下回再骂我‘土匪’。”
$ r3 C7 i; H  ~9 L" f% q: u        ——那时,我只觉得脸上烫烫的,心也怦怦怦地乱跳。也许,这就是“爱”的感觉罢!第一次,第一次尝到这般滋味:酸酸的,涩涩的……甜甜的。他试探着把手轻轻扶在我的腰间。热乎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儿……痒。我没有拒绝,却到底感到有些害羞,不由得把头垂得低低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竟然就这样一直走着到了后海那边。回首望去,已是红霞满天,我们已经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了。“累不累?”“不累。”“身体真的没事儿?”“没事儿——就算是有事儿也觉不出来了。”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泛起一抹柔情,“你不知道,这些年但凡我出门,都要在包里搁好了药,兜里再放上电话号码,就怕自己一个人在路上突然犯病,没法儿应付。现在我不怕了,因为我知道就算是我病得倒在地上起不来,我的身边也有你。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了。”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手心里,潮潮的。我看见他的眼角好像也是潮潮的。后来他告诉我,那会儿他心里特别激动、特别自豪、特别幸福!因为他知道他能照顾我、保护我了!我说那我算是终于明白、铁镜公主为什么会给杨四郎盗令箭了。这事儿自打我头一回看《四郎探母》就一直纳闷儿:杨四郎被辽国擒获,隐姓埋名招了驸马,跟铁镜公主小公母俩过了整整十五年的太平日子;忽然有一天说要回宋营探母,铁镜公主闻知,不拦不阻,更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机、担尽了风险给他盗来了出关的令箭——这万一要是杨四郎一去不返呢?铁镜公主岂不是自讨苦吃!难道仅仅凭着他发的那几个“誓”,她就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了么?我百思不解,只好解释成“铁镜公主对杨四郎感情不深”。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原来那种能为自己爱的人做事、为他分忧解难的感觉竟是如此地幸福!这种幸福,惟有正在爱中的人才能体会得到。铁镜体会得到,所以她为四郎盗令。她对他,原来是那样地情深似海。 $ y1 u5 x% l/ z2 I! Z) D8 S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一家露天酒吧。我以前从没来过这类地方,这里震耳欲聋的音响、撕肝扯肺的流行歌曲、有些呛人的烟味儿,以及那些穿着“前卫”、神情洒放的男女宾客,都令我觉得很不习惯,遂只在角落里觅个位子,靠着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月亮一点一点地沿着树梢爬上夜幕。他喝着酒,一只手柔柔地抚弄着我的头发——他说我的头发就像一片光光亮亮、滑滑顺顺的黑缎子,看在眼里、摸在手里,都享受极了。我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支长长的塑料吸管,听着他匀匀的呼吸,嗅着他淡淡的酒气,忽然觉得这隐藏在喧哗热闹之间的恬静,似乎更有着一种别样的美好与温馨。我说这个时候,要是再能听你拉段儿胡琴可就更美了;那破音响真烦,憋了才好呢。话音刚落,酒吧里的音响就没声儿了,几个服务员围着鼓捣了半天也不见好。他哈哈笑着,说你可真够能方东西的;一面就摘下了胡琴套子,略调了调弦轴,细细地拉起一支“万年欢”来。 7 x+ T, G: R; A
        古朴温润的乐声在他的指间流淌、漫溢,霎时间将这块充满了“洋气”的地盘统统征服。酒吧里的其他人不禁都朝这边看来,带着些许的好奇,认认真真地聆听,一曲终了,都不约而同地为他鼓掌喝彩。赵方挺得意,连着又显摆了几个曲牌。我说你以后干脆就上酒吧当乐师去得了,没见过这么喜欢听好儿的;他说那你又不给我叫好儿,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在那里坐到很晚,他喝了不少酒,最后都有点儿醉了,撒起疯来,竟死拽着我,一定要跟我喝交杯。我说你别在外头闹啊,他说你喝不喝?不喝我就给你灌“皮杯”。我就这么被他“逼”着,当着一大堆陌生人的面儿,跟他喝了“交杯酒”。大家嬉笑着起哄,我特别不好意思,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蜜。
9 `, b3 [4 ^: ?        那天晚上,我们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开了房。他眯着醉眼,色色地笑着,说喝了交杯酒就该入洞房了。我又兴奋,又害怕。我是学生物的,那些事情我全懂;可是……可是我一直都“纯洁”得要命,自己碰自己都觉得有“愧”,更何况……他拥着我亲吻,解我的扣子。我慌得不行,不由自主地推他。“怎么了?”“我……”“别怕,小鹤,别怕……”“你可……轻点儿……”我感觉我在不停地发抖,整个身体僵得像块木头。我死死地抓着他,心头一片昏蒙:好像在滔滔巨浪中颠簸,又像在熊熊野火中焚烧;好像交缠着滚滚雷电,又像追逐在杳杳天边……我至今无法说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是肉体的碰撞,更是精神的激荡。那一晚,我开始了一场彻底的改变。我感到我的灵魂开始飞出那深不见底的囚牢、奋力地飞向一重全新的境地!一个习惯于顺从、习惯于退缩、习惯于命运被主宰的人,在那一刻,正式走上了一条燃烧着炼狱之火的荆棘路,刻下一个个沁血的足印,痛楚而执着、坚忍而庄严地脱胎换骨,满怀着信心与期冀,准备在一轮全新的朝阳下、在带泪的微笑中,收获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敢于反抗、敢于前行、敢于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 ?( q; n6 ?3 v        我在他的臂弯里醒来。窗帘上透着熹微的晨光,鸟儿们清脆的歌声不绝于耳。我痴痴地望着他的睡脸,心中的温情顿时宛如一泓清甜的泉水,汩汩脉脉地流溢不止——忽然想起那天他痴痴地说我“睡着的样子好看”,直到此时,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他当时的感觉。我忍不住轻轻地捧了他的脸,细细地看着,越看越喜欢。他哼了两声,伸手搂住我,却一直懒得睁眼,只在嘴角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陶醉地吻着他的眉心,不提防他猛地一卡我腰,腾地翻身压了上来!“哎呀你干什么呀!”“谁让你招我。”“我错了还不行吗……饶了我吧,爷……”他闹了一会儿,见我总是躲,也就消停了。“又不是‘贞节烈女’了,干嘛呀这是。”“昨晚上快让你折腾死了。”“就为这个呀。咳,第一次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体贴人。”“那下回一定好好儿的。”“没下回了!”“真的?”
7 @  w6 Q7 C% z& w& D        他涎皮赖脸地拥着我,轻轻捏着我的鼻尖:“再说一遍?你要再说一遍我就保证,啊,咱保证没下回了。”“我怎么就跟了这么个痞子。”“后悔了?呵呵,晚啦……哎,你胳膊怎么了?”他抚着我伤痕累累的手臂,“怎么弄的呀这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小鹤,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嗯。”我抓住他的手,心里忽然酸得厉害,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是幸福?是满足?好像又不完全是。他的承诺,好重好重,重得……重得教我感到不安,使我不敢欣然领受,只觉得隐隐约约间,仿佛正有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像“天”一样窥伺着我、笼罩着我,冷笑着,冷笑着,时时刻刻,准备投下最最严酷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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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3: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孤与你同偕老地久天长。——《摘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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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吧,你还得上班儿呢。”“不去了。没听说过么,‘从此君王不早朝’。”“嗬,还挺有文化。”“就许你有文化。小学时候儿我历史还得过优呢。”“就你?‘封建’是‘封起来建设’,‘驾崩’是‘架出去崩了’,‘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您给人简称‘孙行者’,除了这些你还会啥呀?你们老师居然还给你优?瞎了眼了。”“哎,我好不容易有点儿进步,你就不兴表扬表扬我、鼓励鼓励我呀?也让同志们长点儿‘干劲儿’嘛!”“拉倒吧你!”我踹他一脚,“起吧起吧,跟这儿贫贫贫的。”他一边儿穿衣服,一边儿“忿忿不平”地看着我:“把我轰起来你自己怎么不起,包得跟个唧鸟儿似的。”“什么比喻……”我不自觉地又卷了卷被窝,“哎,把我衣服递过来。”他翻翻眼睛,愣了几秒钟:“噢,这敢情还要在里头穿好了啊?”“哎呀甭废话……”他走过来,哗地一掀,给我“曝了光”!我下意识地赶紧把身子蜷作了一团:“缺德鬼!快给我盖上!”他揣着手,得意洋洋地观赏着我的裸体。我羞得不行:“你就别看了!”“嘿你这人……没进过澡堂子、没游过泳啊?”“那儿又没有你这样儿的坏人。”“好好好,我是坏人,我让着你,让着你还不成吗——”他拿过我的衣服,放在我身边,又给我严严实实地盖好被;然后背对着我往床头儿上一坐,“成了吧?”
. |7 F/ N0 O$ f0 p# w6 a# \8 {; q) e        我咕喁了一阵儿穿好衣服。他又生出个妖讹子,说一定要给我梳头。我说这有什么可梳的,拿手捋巴捋巴不就得了。他说你头发好,而且,这里头还有个“说法儿”。我说你就编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说真的,这叫“傍妆台”(注:“傍妆台”是一个京胡曲牌)。我笑着在凳子上坐下,他就站在我身后细细地给我梳头。我懒懒地张着窗外的阳光,感觉着他的手指在我的头皮上轻柔地滑动,一时间,“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一类的词语全都涌上了心头。四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当我躺在桃树下、嘴里衔着桃花瓣、望着碧空出神的时候,我的心中,似乎就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梦想:和一个人,织一场爱,共一片桃花源……现在,我感觉我已经得到了这一切,我已经实现了这个梦想!回眸,相视一笑,温存地牵手,久久地摩挲……只觉得此刻的世界,比童话还要美好。 ) W* g, ~0 n7 X0 |' j
        半个月后,他们厂放高温假,他跟我商量着上哪儿去玩玩儿,说咱们“旅行结婚”。我说我想去看海,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海呢。我们去了秦皇岛。时值酷暑,海滩上人乌泱乌泱、多得跟打仗似的,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才会少些。我们于是决定每天白天先挨牌儿去逛山海关、老龙头、鸽子窝、老虎石……这些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有名没名、有劲没劲的各路景点,下午六点来钟以后再去海边的沙滩浴场。文字里、想象中的东西,似乎总要比实际来得美好。比如“天下第一关”那块匾,“背笔作书”的传说我神往了好多年,此番一见,却只觉这五个字写得呆板滞涩,哪儿来的什么“雄浑魁伟”,“馆阁体”都比它好看。还有那些公园,摆点儿盆花、造点儿假景、编点儿传说、卖点儿“纪念品”,跟别的地方都一样,没意思透了。我一会儿评论评论这个,一会儿批判批判那个,赵方就笑我,说就显你,你能,这俗话说得好,“牢骚满腹防肠断”,玩儿就傻不愣登玩儿呗,跟我似的,穷欢乐,多好。我说那好吧,那我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缺德鬼一块儿缺德吧。他说谁缺德呀,我最讲公共道德了我,你看我从来都不胡乱攀折花草树木,吃完了冰棍儿、那棍儿我从来都不往地下乱扔……我说是,你是没乱扔,你全塞我手里了。他说其实我应该塞你嘴里,省得你个属唧鸟儿的有事儿没事儿的老跟那儿得巴。我笑说,要想堵我嘴还不容易?他弹我一个脑钵儿,等着吧你,看我晚上回去怎么收拾你。 % g% U4 H1 A/ r1 I3 K
        每天傍晚,我们都去看海。海滩上有不少卖小吃、小玩意儿的摊子,随着夕阳西下、天色渐暗,纷纷地亮起红色的小灯笼,在海风的吹拂下一摇一摇,透着俏皮、空灵与温暖。海湾的那一边是秦皇岛港的码头。码头上的灯塔明明灭灭,映着薄薄的雾气,仿佛正用一种特殊而神秘的语言,讲述着一个动人的故事。脚下的沙滩湿湿的、凉凉的、细细的、滑滑的,踩着好惬意。海水不时地涌到脚背上,搔得人痒痒的;赶上稍稍起点儿风,大朵大朵的浪花撞到海滩上,在一阵阵匀厚低啸中,泛起一丛丛白色的泡沫,复在倏忽间化去,不留下一点儿痕迹。海的颜色是蓝的,墨蓝墨蓝,安和中藏着怿动,荡曳中又蕴着永恒的宁静。我和他,手牵着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肩并着肩,沿着海岸漫步,一起看海浪,一起听海风,一起嗅海的味道——咸咸的、腥腥的、润润的、潮潮的,更带着一股,野性而雄浑、旷达而原始的气息,使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同时,却又疯狂地、不可遏止地想要亲近它,溶化在它的怀抱里……在暮色的遮掩下,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忽然觉得从小到大、无论何时何地都表现得特别独立的我,如今这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笑”,不过……我高兴;我就是喜欢。 ( v9 w, M0 C5 j
        最后一天白天,我们去海边儿游泳。他暗地里没少“欺负”我。上岸后,他请一位游客帮忙给我们照张相;我悄悄提醒他“规矩点儿”,他嘴上答应得好好儿的,临了临了,还是把手搂在了我的腰间。我当时好一通儿埋怨;等到照片洗出来,又特没出息地爱不释手,藏的枕头底下,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着我俩绽放在阳光下的笑脸,心里美得什么似的。 % p% X8 h: t- [. I3 T) f7 [) \% G+ o
        比翼双飞的日子是甜蜜的。开学以后,我在每个周末和他相会。星期五晚上下班,他肯定在学校门口马路对过儿的报摊儿前等着我,接我去他宿舍,然后星期天晚上再送我回来。我们一起骑着车,我靠里他靠外,混合在繁忙的车流中穿城而过。我骑车总是小心翼翼的,他却老爱玩儿“特技”,比如忽然撒了把来拽我,吓得我半死,有一回还真摔的马路牙子上,把我膝盖都磕破了,他这才算消停。一到他那“狗窝”,我就忍不住要给他收拾;他呢,不但不帮忙,还不停地给我捣乱,牛皮糖似的一会儿亲亲我、一会儿抱抱我,腻歪个没完没了。“行啦,痒死了!”我被他咯吱得不行,一个劲儿地推他;他赖唧唧地搂着我不放:“都一个礼拜没见着了,我才‘痒’死了呢!” ' S' N* K; e# U2 a! i0 W8 H
        ——其实我更喜欢和他依偎在一起说说话、亲亲抱抱什么的,属于比较“小资”的那种;他却是个长枪大戟、横冲直撞的野家伙,性子一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扒个净光、饿狼似的啃上一顿。每回我都大骂他是“牲口”,说以后再也不理他了;他却从来都不慌不忙地拿出那句“老词儿”来怄我:“再说一遍?你要再说一遍我就保证,啊,咱保证没下回了。” 5 V. L" U1 E' a+ M3 E2 ]. z" E
        他们那个破筒子楼质量次得很,这屋儿放个屁那屋儿都能听见,所以我跟他好的时候总是担着惊受着怕、忍着不敢出声儿。他很不得意,说就喜欢听我叫唤,说那样儿才有“成就感”,说咱赶明儿一定得上外头租个房、也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虽然坚决抵制他的“强盗逻辑”,却也赞成出去另筑一个小窝——说实话,每回来他宿舍,我都跟做贼似的,老觉着人家在看我,精神紧张得不行。他说办就办,立马就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小区里租好了房,说这样我就不用辛辛苦苦地跑了;这样还不用死等到周末,平常随时都能在一起。可我还是一直坚持只有周末才和他同住,平时顶多过去和他吃顿饭、坐一会儿。他总磨着我舍不得我走,我说你那么能折腾人,你想让我明天爬着进教室啊——虽说是半开玩笑,我却是真的不愿在第二天有课的情况下与他共度良宵。仔细想来,这到底是我心中的一个死结。我似乎仍然下意识地认为我和赵方之间的事见不得天日、是“错误”的,教我心中……有愧!于是就像古人在祭祀之前、一定要斋戒以示虔诚,我在走上讲台之前,也一定要强迫自己至少从形式上把他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否则,我将无法面对我的学生、面对这份神圣的职业!我也知道我这么做是“掩耳盗铃”,很矛盾,很滑稽;“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知错就改”、立即结束这段“荒唐”的情事,做回从前那个规规矩矩、平平淡淡的自己。然而,“幸福”的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在它的面前,我那可怜的“良知”根本就不堪一击,只能像一个落魄的乞丐,虚弱地蜷缩在我心底深处一个小小的角落,却,却无时不刻地大瞪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利眼,死死地盯住我,不让我有一丝安宁…… 6 e3 Z3 j- f/ u% J: ?$ b& q, M- s( F  v
        那天夜里,我睡在他的怀中。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俩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绑在一个广场上。周围全是人,我的亲人、我的好友、我的同事、我的学生,还有我上学时候的老师、同学……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耻笑我、谩骂我,冲我翻白眼、吐唾沫……我想哭,可是我觉得自己“不配”哭;我想喊,可是,可是我又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我慌慌地求索着他的眼神,想从那里找到最后一点儿支撑;然而他却在刺目的白光下忽地一闪,不见了……我吓醒了,腾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颗心就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浑身冷汗淋漓。“怎么了?小鹤?是不是心脏又不舒服了?”他急急地扭开台灯,要去给我找药;我一把抱住他,整个身子都在抽搐。“我害怕……我……害怕……” ! M! y( Y0 W+ L* x! {
        我们一直坐到天明。窗外飞着雪花——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个下雪的星期天,他拉着一曲“柳摇金”,在雪地里等了我好几个小时,脸都冻白了……他怕我凉着,给我围上了被子;我不要,我只要他抱紧我,越紧越好!心里虚飘飘的,一点儿着落也没有。我们那脆弱的“幸福”啊!尽管此时此刻,他的臂膀、他的胸膛是那么地坚强、那么地实在,我却仍然止不住地害怕,害怕这一切、原来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他柔柔地望着惴惴的我,轻轻地把他温热的唇贴在了我的唇上。我们细细地吻着,吻着,不知今夕何夕,惟有那盈盈的雪花,悄悄地落在玻璃窗上,化作了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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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3:1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捉放曹》 6 s' O* ?+ c3 C. i. e& ~2 r  Y, c2 S

7 s: N+ v3 n1 R) ]* A' }8 f        我这人心重,和他在一起,老是不停地胡思乱想,胸口上总像堵着块石头;却又不愿他知道,不想他陪着我一起闷。直到那晚我大撒了一次“癔症”,他才发现原来我竟有那么重的心事。以后的日子里,他时常劝我,说你这就叫喝凉水怕塞牙、自己给自己上套儿,咱们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高高兴兴的呗,干嘛还非要没事儿找不痛快,何苦呢这是。他甚至还委婉地表示,如果我真的觉得这么“累”,我们可以考虑分开……“你是不是烦我了?”我好紧张地问他。“不是。我是说,不管怎么样,你能快乐是最重要的;要是你一和我在一起就拉着个脸,那我还不如像从前一样,只当你的哥们儿、琴师,那样还能看见你开开心心地笑。”我软软地看着他,软软地拉过他的手按在我的心口上:“晚了,我的心都被你吃了,离了你,只怕是活不了了。”他哈哈一乐:“你们这些酸文人,说起话来可真矫情!你说我吃那玩意儿干啥?这红烧的呀还是清炖的?”我笑着打他:“你就不能浪漫点儿么?”他扳过我脸来亲了一口,故意扒在我耳边鬼鬼祟祟地说:“‘浪漫’多没劲呐,还是‘浪’一点儿好!”然后也不等我“反驳”,就把我抱到了床上…… ' ~! T2 q7 U( U* \# i: w
        冬去春来,随着天越来越长、夜越来越短,我的心情也如一株“长日照植物”,开始慢慢地抽苞绽蕾、盛开出美丽的花朵来。我终于开始慢慢地学会享受幸福、享受快乐了!事实上,我似乎一直都自觉不自觉地有着一种“受难情结”,或者说是有那么一点儿“神经质”,凡事总爱一个劲儿地往最“坏”处想;即便是在美得不行的时候,也还要想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所以我一直都活得很“累”,以往在学习上、工作上是如此,现在和他“偷偷摸摸”地相爱,心理上的负担可就更重了。多亏他总是不断地开解我,又是那么倾心倾意地待我,这才使得爱情的力量终于在我心中占了上风,使我暂时抛下了所有的烦忧、尽情地去体味这一切的美好。
- G" Q+ P& z& A" p) ]. V( Z$ J        每个星期天上午,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骑着车奔八一湖公园去唱戏——毕竟是我们相识、相爱、相许的地方,对这里我们都有着一种很深、很特别的感情。还是在那几株大杨树的绿荫下,他拉琴、我调嗓,有时候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一个上午飞似的就过去了。他最喜欢让我唱《摘缨会》,因为那里头有一句“孤与你同偕老地久天长”,他说你自己是瞧不着,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的,你一唱到这句脸上立马就红了,真是要多好玩儿有多好玩儿。我说噢,合着你就是专门为了笑话我呢是吧?我不能让你得逞,这段儿我不动了;慢板转二六的段子有的是,《法门寺》、《坐宫》什么的,我唱哪个不行啊。他说你小样儿吧,角儿脾气还不小,赶明儿早晚得有一天我伺候不了你;也罢,干脆我教你拉琴得了,也让你知道知道这场面不容易,那什么,就不用送鼻烟壶了。我一听就乐了:“嘿,怎么跟我那老哥说的一样一样的。”“什么‘老哥’?”“噢,就我原来一师兄,也喜欢戏,跟我挺合得来的;嘴特坏,跟你有得一拚。”“呦,敢情还有这么一段儿呐……哎,人肯定比我有文化吧?”“那是,人那学问……等会儿等会儿,我怎么听着这话,酸了吧唧的呀?”他翻楞翻楞眼睛,不吭声儿。我笑得不行:“吃醋了吃醋了……咳,人早就不在国内了,我们这都好几年没联系了;而且我那时候也确实没对人动过半点儿‘邪念’,就拿怹老人家当老大哥供着来着。哎你说,我要是真看上人家了,他走那年我刚好毕业,还不就跟着一块儿颠了?”“现在颠也还来得及嘛。”“我跑那儿干嘛去呀,一堆洋鬼子,戏都没得听。”“有人就得了呗。”“懒得理你。”“我伤心了。”“哼,就你,没心没肺的东西,还会‘伤心’……”忽然见他板着脸,一点儿笑容也没有,“怎么啦?怎么啦这是?哎你这人……这不开玩笑呢么这……”我蹲在他的面前,握着他的双手:“你在我心里是什么位置,你还不知道?你是我爱的第一个人,也是我爱的惟一一个人,更是我发誓要爱一辈子的人。”“哈哈,总算让我等着这句词儿了!”“嘿,怎么又让你给涮了!什么人呐这是……”“那刚才那句词儿,还作不作数儿?”
  h7 C% t0 x2 ^, x& S8 X0 [- F        “……作数儿……哎呀行了,别净拿我一个人儿打镲玩儿,说说你自己!”“我自己什么?”“以前,跟什么人,时间、地点、起因、经过,都给我老实交代!”“哎呀,那可就多了。别急啊,我好好想想……一个、两个、三个……”“混球儿!”我和他笑着打作一团。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他的“第一个”,他也早就很坦白地告诉过我,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和他一个同学、也是他的邻居,有了很亲密、很“暧昧”的关系,并且断断续续地维持了好几年;不过现在已经断了,那个人也在几年前去了外地。他说我就爱你一个,那个人我早忘了;而且就算是在当初,那也只不过是小毛孩子不懂事儿,瞎胡闹呢,根本没“感情”。他说他这可都是真心话,心里头没鬼我才敢这么跟你说的,信不信由你。我说我当然信,何况我本来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疑神疑鬼的人——话虽如此,我的心中却还是难免有些憾意:毕竟我骨子里一直都是那种特别“完美主义”的人,竟是宁可他撒个谎、也不大愿意听见他亲口承认曾经还有个“青梅竹马”的他……唉,有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痴”,没办法。
6 S% H* q5 }+ ~2 W8 k, z4 H. G        今年正赶上五十年大庆,像我们这种城里学校都分了任务。虽然我带的是高三毕业班,不必掺合这些闲事,可我自己作为本校青年光棍教师队伍中的一员,却是整个暑假都被按在了学校,陪着娃们一遍遍地练翻字儿。烦呐,大人孩子都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郊区学校想上赶子还没人搭理呢,组织能交给我们这项艰巨的任务,那是对我们的无比关照和信任,那是看得起我们、待见我们,光荣啊!得了,人让你光荣你就老老实实光荣吧。听我妈说,她上学的时候也这么光荣过一次,他们一个年级的孩子顶着大太阳跟学校操场上拔了一暑假正步,一个个儿都晒得头昏脑胀、跟非洲兄弟似的。本想着受了这么大罪,到了十一那天可得好好儿表现表现;没成想那天游行队伍眼看着就要通过天安门,指挥的却突然告说“为了能更好地展现少年儿童活泼可爱的精神风貌”,上头临时改了主意,决定让他们不踢正步了,改成一边儿欢呼、一边儿溜溜达达地哄着随便走——合着兴高采烈傻练半天,临了临了人家一句话,全白费……最后一个节目是“祖国花朵拥向天安门”。我妈说她们班好多人都把鞋给跑丢了,最后只能光着脚走回家,三十多里地呢。我问那您呢?她说我算好的了,只丢了一只鞋,还剩下一只;不过有那精的,事先把俩鞋带儿一拴,往脖儿上一挂,哎,人回来的时候就有鞋穿了。我说那完事儿以后,天安门广场上得扫出多少鞋来呀,还不得堆成山了。我妈说那可不堆成山了么。是以这次我还特地嘱咐了一遍我们学校的孩子,千万得把鞋带儿系好、系得紧紧的,否则到时候把鞋踩丢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8 t! |- }: H/ L3 h        我们学校终于圆满地完成了国庆任务,并且在我的英明领导下,胜利地实现了一鞋未失的既定目标!闹腾闹腾,可算把这事儿给闹腾完了。下午把学生们全须全尾儿地带到学校,解散放归,我也轻轻松松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好长时间没能跟他好好儿聚聚了,今儿晚上我要和他一起看放花,然后商量商量怎么过这个十一假。远地儿就不去了,还不够看人头、过车瘾的呢。要说我挺想去香山的,空气好,红叶不红叶的倒是无所谓,我就喜欢静翠湖,一屏苍山环着一泓碧水,四顾草木蓊郁森然,尤其再赶上下些小雨,当真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还有璎珞岩下的泉水,一年四季都是沁凉沁凉的,此时教清秋节气的霜露一渥,可是愈觉得冰颜玉质、泠透动人了……
' E- I' y7 y  A        老远就看他一个人儿坐在小区花园中的凉亭里拉琴玩儿。我从他身后悄悄走过去一拍他肩膀,他吓了一跳:“要死啊你!”“这大国庆的举国都这么欢腾,您跟这儿拉什么反二黄啊。哪出儿啊这是?”“没听出来么?《法场换子》,垛板那儿多有特点呀。”“噢,《换子》啊。顶不喜欢这戏了。”“为啥呀?”“你想啊,这当爹的为了他自个儿的英名,愣是把亲生儿子往死路上搁,让人小朋友落一‘腰铡三截’,啧啧,这什么爹呀这,也忒没人心了吧!”“人这不为了‘搭救忠良后’么。牺牲自个儿家小朋友、保护别人家小朋友,人这是学雷锋——那时候好像还没雷锋呢哈,哎反正就这意思——做好事。”“那也不带这样儿的。想做好事他牺牲自己去呀,儿子招他惹他了!人家那也是一条命,又不是一家伙什儿,噢,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人当爹的不也是没辙么。你瞧人法场上哭得多伤心,那反二黄唱的。”“噢他这时候知道哭了,当初他别那么干呐,他……”“哎行啦我的唧鸟儿!歪理邪说你还没完了你,欢腾一天了还不嫌累。” 6 _/ v: Y* i6 O6 e5 k
        他早给我冰好了一碗凉茶,一到家就端了出来。我虽然渴得要命,却仍旧积习难改——非得是洗干净了手、脸,换好了一应在家的行头,这才肯去动吃动喝。他就笑话我是穷讲究、活受罪;我说你又不是才知道,大惊小怪,都像你,大脏爪子就去捞吃的……他说还捞你。说着就蹿过来咯吱我。我急忙端着水碗跳开:“别介别介,先让我喝完水的。想呛死我啊!” # b* E5 f; }2 u7 _- P& D! P
本来我在外头暴晒了一天,猛地一灌凉水,再让他一闹闹岔了气,不由觉得胃里难受起来,跑到卫生间扒着水池子直吐。他跟在旁边不停地给我摩挲后背;我干哕了一通儿,洗了把脸直起腰来,刚要批判他,却不料他忽然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神情极其严肃、心情极其沉重地抓着我的手:“怀上了?”我愣了几秒钟,这才反应过来他吐的是什么象牙;干脆顺着他往下哈哈:“嗯,是怀上了,你说怎么办吧。”“怎么办?老子给你踹掉了!”他像扛一袋大米似的,一把把我扛到肩上,大摇大摆就向卧室走去。“杀人啦!”“杀的就是你。”“‘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杀人偿命啊!”“有本事你就‘咸叫’。”“你先把窗帘儿拉上!”……
/ M( X  |3 V2 z& Q: h他起来穿好衣服。“哎,你也起来,我跟你说点儿事儿。”我故意躺在床上撒娇耍赖:“人都让你给折腾散了,起不来了。”“乖,别闹,我真的有事儿要跟你说。”“那你给我穿衣服。”“至于么?”“至于。”“好好好……”他只得乖乖地给我穿衣服,“还小点儿。有手有脚的。”“以后我也给你穿么。”“用不着。”他给我穿好了衣服,拉着我到外屋沙发上坐下,又给我倒了杯水。“干嘛呀这是,装神弄鬼的。”“小鹤,你别着急,我跟你说个事儿。”“嗯。”“那什么,我明天……结婚……”“嗯……什么?!”“我明天,结婚。”
. D, t% l- L0 O2 B; K        手中的玻璃杯滑落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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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3:27 | 显示全部楼层
九、无常到万事休去见先人。——《洪羊洞》 # {" e9 w8 F8 y2 ^, p# }

4 j( a* z1 ]- f" h; ?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我……”“你拿我当什么人?你说,你说!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人!”“小鹤,你听我解释……”“够了!我明白了,我到今天才明白,合着你一直就没拿我当回事儿,你一直就没当我是……”“当你是我老婆?哼,林鹤,我告诉你还别跟我来这套。你先问问你自己,你拿我当什么人?这么长时间了我想去学校看你一眼,你从来不让;我在学校门口儿跟你打个招呼,你别过脸儿去装着不认识。哼,你倒是说说,你这算是拿我当什么人?”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慢慢地蹲在地上,手指插在头发里,流下了委屈的眼泪。他轻轻地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小鹤,其实我没有一点儿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像咱们这样……好多事儿上,真的不能太苛求。”“为什么一直要瞒着我?”“男人总要娶老婆的,你以后也是一样。”“我不是不让你结婚,可是……可是你为什么非要这样瞒我?瞒到现在……”他很复杂地望着我:“因为我想让你,尽可能地多过一些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日子。” ( `2 e6 f& M# y4 @+ ^2 c
        我能理解他的做法,真的,我能理解。是我让他觉得累了,一定是的……他扶我重新坐到沙发上,把我轻轻地揽在怀里:“就是一个形式。还是那句话,我就爱你一个。以后咱们还可以照样在一起,唱戏啊,出去玩儿啊;这儿还是咱们的家,每个周末,咱们——”“那你对得起你老婆吗?”“咳,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哪个男人在外头没点儿花花事儿啊。要说这就那么回事儿。”我起身打开了电视,随便调了个文艺节目:“看会儿电视吧。”我们于是不再说话,各自心不在焉地看那些不知所云的文艺演出。我只觉得心里好闷,就去厨房做晚饭;却一会儿打碎碗、一会儿割破手,弄得一团糟。我颓然地站在案板前不知所措。“我来吧。”他把我推出厨房,自己系上了围裙。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他笨笨地切菜。“你小的时候肯定从来不帮妈妈干活儿。”“上头一堆哥哥姐姐,想帮也轮不着我呀。不过我倒是睡过厨房。城里那种大杂院儿你知道吧,厨房都是各家儿搭的,一到夏天热的时候我就睡那里,好歹比七口人挤的一小破屋儿里舒服。就是熏得一身葱味儿,洗都洗不下去。”我吃吃地笑起来,脸上的肌肉却是僵的。晚饭没吃几口就饱了;电视节目也没一个有劲的。快到八点了,我让他陪我一起去看放花。这栋楼的楼顶是一个很大的晒台,跟我爸妈家住的那栋楼一样。我从小就特别爱看放花,尽管三十年大庆那次,一个没烧干净的礼花末子掉在我鼻梁上,烫得我这一顿鬼哭狼嚎、鼻子上至今留着一道暗疤,我看放花的兴头儿却仍然不减分毫。爬上晒台,那里已经聚了很多的人,大部分是家长领着孩子。孩子们兴奋地叽叽喳喳、比比划划,一如当年的我。我和他手牵着手,并肩站在人群的最边缘。我盯着腕上的手表——他送我的,我一直对得很准很准,分秒不差。我一直希望它能象征我们的爱情,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很恬然、很纯粹地在幸福的长河中流过,嘀嗒嘀嗒,永不止息…… - `: M& x0 ^; T3 S, ]" ?
        秒针带着分针跳到了表盘上方正中镶着的小水钻上,晚八点正,第一组礼花准时跃上了国庆节的夜空。孩子们欢呼着;每一个仰起的脸庞都被映耀得红红绿绿。今年的礼花比以往哪一年的都好看:图案新颖、复杂,又多又大。听妈妈说,她小时候有一种礼花炸开之后会飘下好多小降落伞,大人小孩儿就都拿了长竹竿去挑,我姥爷还挑着过一个。那种小降落伞都是用上好的绸子缝制的,拆开来足顶好几尺衣料,我姥姥就用那个挑回来的小降落伞给我妈妈做了一套衫裤,妈妈说这是她小时候最好的一套衣服——当时听了这个故事,不免感叹那个时候老百姓真是太穷了;现在,却忽然很羡慕妈妈:因为她能穿着一套美丽的礼花做成的衣服,因为她能留住那本来转瞬即逝的美丽!
! q3 ]3 {/ c  a1 D/ ]/ M9 h% R        而我,不能。 / F& i! w; I; K
        今年的礼花很美,美得揪心,美得残酷。每一道彩色的光焰在天幕上黯灭,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块儿。他就在我的身边啊!他的手就在我的手里啊!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那么空?从明天开始,他的身边,就会有一个女人,他名正言顺、合法的妻子;“以后”,或许我,也会有一个女人。然后,我们就都“正常”了、“轻松”了——可是“我们”!“我们”这个词,还会存在么?我不能怪他,也不能怪这个世界;要怪,要怪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执迷不悟,怪我的白日梦做得太深、在我自己欣欣然想象出来的那片桃花源里陷得太深、醉得,太沉。 ; g6 o8 l* c7 h3 X% r
        我无法自拔,于是命中注定,只能被梦坍塌的废墟,埋葬。 3 V: x, C! ]4 `$ B+ f5 @
        礼花还在亢奋地绽放,越来越美,可我已经不要看了。“我回学校去。”“这么晚了……那我送送你吧。”我俩默默地往学校走,各自都下意识地把脚步放得很慢,似乎这竟是一场“西出阳关”式的送别。头顶是喧哗的夜空,礼花的光彩明明灭灭,看不见一颗星星。脚下是平整的柏油路,道旁植着将近一人高的大叶黄杨,刚刚剪过,愈发显得整饬森严。我不知不觉地低声哼起《洪羊洞》的最后一段散板来: 2 \0 G: e+ b( z( j- u
        适才间与贤爷把话来论
+ m* T3 ]; ?1 {& t2 A+ \        耳旁听得有人声
# A! G' w7 G$ U3 y# t        睁开了昏花眼实难扎挣 ! Y* t) w4 e: `$ t6 c
        抬头只见儿的老娘亲 ' T9 v- I% W5 u% h
        …… 4 Y. D/ n+ U7 z2 S
        霎时间腹内痛心血上涌
4 i4 U6 c& d9 N' Z0 @7 ]) n        我面前站定了许多鬼魂 7 ^; `5 i8 c8 y& t2 X- m5 m
        …… $ P8 L5 Q9 J' U6 l  e
        哭一声老爹爹黄泉路等 & W1 |7 h) \+ u' a/ O. X
        无常到万事休去见先人
7 e/ }8 ~3 z& V* T" j' R        ——这是杨六郎病重临死之际,与他的家人以及前来探望的八贤王赵德芳的诀别,腔儿很悲很悲,让人听着都想哭。“你不是从来不唱《洪羊洞》么?”“咳,新社会了咱还是不瞎迷信了,一千年前的古人跟咱有什么关系。哎,赶明儿你给我拉那段儿快三眼。”“成啊。”“对了,明儿在哪儿啊?”“什么在哪儿?”“你的喜酒,在哪儿办啊?”“嗯……”“怎么?不许我去祝贺祝贺啊?放心,我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不会搅你局的。” 9 B/ c- l  W  T6 B4 i3 {. g
        晚上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心里竟是出奇地宁静;很快就睡着了,夜里也没醒,梦也未做一个。第二天早上起来,特地找出了最“体面”的一身儿衣服——还是上个学期为上公开课置的行头。脸洗了好几遍,头发梳来梳去,抽疯似的穷倒斥,也不知是要干什么。十点钟到地方儿,看见他也是西服革履、倒斥得帅帅的。他看见了我,连忙迎过来:“你还真来啦!”“还假来啊。”我笑着打量他,“啧啧,这人模狗样儿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头回发现你小子还是个帅哥儿。”“您就别寒碜我了。”“哎,这都是你家人呐?”“我叔我姨我哥我姐什么的。”“你们家亲戚真多。我新嫂子呢?”“……还没来呢。那什么,你先坐。”他向别人介绍说我是他们厂工会的领导,代表单位来慰问职工的;还跟真的似的一口一个“林主任”的叫我。我明白他的用意:他故意把我说得“显赫”一点儿,是为了让我能在他那群势利眼的亲朋中间待得舒服些。我见到了他的新娘子,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女人,像在戏台上似的浓妆艳抹、环佩叮当着;极其地能说会道,台盘上威风八面。我说嫂子诶,您嫁给我赵哥那可真是一朵鲜花儿插的牛粪上了;我这赵哥人老实,往后您可得高抬贵手,别到时候打得他三天两头地跑工会哭去。她咯咯地笑着,林主任,您甭看他跟单位老实,那都是装的;其实也不是个省油儿的灯。我说那以后嫂子您就多费心给调教着点儿吧。她笑说这个自然,请领导放心。 ; J7 E. k# j5 p  h+ a2 Y$ w$ \
        我嘻嘻哈哈地跟他猜拳行令、和众人胡侃乱哨,直到……看着他们喝了交杯酒——不禁想起那天晚上在后海的那个酒吧里,我和他,也是这样,在众人的嬉笑和起哄中,交杯而饮……不行了,我得走了,必须得走了;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再待下去,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些什么!我微笑着起身告辞;他忙说要送送领导。我按住他,说你还是好好跟这儿陪嫂子吧;祝你们白头偕老、地久天长。 7 g* y) k. L. G% j6 I
        我走了,沿着饭馆门外那条不宽不窄的小街,看着正午熙熙攘攘的人流,听着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城里头的街道,热闹、琐碎,沿街的住户大多用店面房开着吃喝、杂货买卖,漫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不像我父母家那边,道路两旁都是整齐划一的绿地,干净而冷清、就像……就像声学所的实验室。我慢慢地沿街走着,微微笑着,欣赏着那一幅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微末得不能再微末的人间画,却忽然只觉得这个“人间”,离我好远。
3 R7 o) L6 n( J3 a  h1 F, [        好远…… ! [3 N5 ?5 k0 \9 Y
        当我走到街角的时候,他追上了我。他说他借口去洗手间,从饭馆的后门溜了出来。我笑笑说你可真够孝顺的啊;成了,回去吧,领导有手有脚的,不用送了。他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不言不动,直到我再次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地站定。第一次,我看到他的双眼晶晶莹莹的。我微笑着用手指抹干他的泪水:“跑来是不是有话说?”他点点头。“唉……也好,也好。”我轻轻地把双手扶在他的肩上,“那你就跟我说一句话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摇摇头:“有那一句就足够了。你知道的。”他望着我,满眼柔情似水—— ' W6 }3 a$ C' i- D+ G6 \
        “我爱你。” 3 {! d1 o( w& u$ T2 L' S0 V) T7 v
        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角上,开始肆无忌惮地吻他……那一刻,我纵情、我疯狂、我倾尽全力!我拼命地吮着他的唇、缠着他的舌,许久许久都不肯放开——很久以后,他告诉我,那天当我终于放开他的时候,我是那么痴痴地看着他,笑,笑得灿若桃花;然后就倏地一下,像一头小鹿似的,跑走了。他说他当时,傻傻地钉在原地,看着我的身影,一点一点,慢慢地消失在远处;只觉得一颗心,颤颤的,空空的……   x2 a6 h9 Y4 _0 V0 M& R5 Y
        我只觉得心空空的,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在街上转了一阵儿,还是决定去爸妈家:不管怎样,我的亲人都在那里,我现在,需要他们。我现在,很孤独;我明白一个人在特别孤独、心情特别低落的时候独处,是很危险的。没带钥匙,只好一遍遍地敲门。没人答应……没人答应……隔壁的阿姨想是被我吵到了:“你爸妈跟你姐全家都出去玩儿去了!”“噢,那……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谢谢阿姨……”
# w. o& L3 r( u        下楼的时候糊里糊涂地蹭了一身的白灰。这楼是五十年代盖的,仿苏联样式,外貌端庄,筋骨坚固;但是到底,旧了。楼道里的墙斑斑驳驳的,轻轻一碰就哗啦哗啦地往下掉白灰。我无知无觉地挂着一道道灰印儿走了。天色不早了,满街都是回家的人,只有我,没有家。回到宿舍,插上门,扭开台灯;蹬了鞋,坐在床沿上——却很快软塌塌地滑到了地上。反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照片:我和他去年夏天、在秦皇岛海滩上的合影。我细细地摸着他的脸,眼睛酸酸的,但是,不再有一滴泪。大概这辈子我真的是来向他“还泪”的罢!碰到他之前,我几乎从未哭过,就连小时候爸爸打我,我都一声儿不哭;可是自从遇上他……
  w9 M2 ]/ c2 D5 y0 ?  h        现在,眼泪干了,我也该…… , k" S$ v7 h0 O5 |; d' K! b5 r
        恍恍惚惚地,我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拿出那把使了好多年的水果刀,看看刀刃,依然锋利。我捋下腕上的手表,轻轻地吻了下表壳。瘦瘦的左腕上,青青的血管晰然可见。我攥着刀子,很仔细、很仔细地割下去——好像割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当年解剖课上一只可怜的小白兔。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看见殷红的血顺着刀口流出来,一股一股,由温热变得冰凉,带着我所有的梦,点点滴滴,跌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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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8 19:03:3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两行金印把我的清白玷辱了。——《野猪林》   @- H  D5 l( U  ?; U& b( ?

' X$ [. R3 L0 p, c  k# n6 T7 P$ d; p+ J        我没死成。小卫碰巧回来取东西,发现了我。他说我当时瘫坐在床脚,衣服上、床单上、地上,到处是血,吓人极了。他把我送到医院,又通知了我家。深更半夜,爸爸和姐姐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赶来,在观察室里守着我,一直坐到天明。我整个人都是麻麻木木的,一心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一连几天,都是那么怔怔的,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那天妈妈端来鸡汤,一口一口地喂我,对我说,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就算你一无所有了,你也还有我们呐!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烫烫的,我终于感觉到我又活了……我说,妈,是我糊涂,我不该干傻事,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2 _0 ^! K) D' m        伤口拆线后,我被转到了一家精神科医院继续住院——姐姐是搞医的,她说我很可能是得了抑郁症,需要去专科医院做系统的检查、治疗,再好好地休养上一段时间。我听从了姐姐的安排,她一定是为我好。“精神病院”历来是一个令人“好奇”、甚至“恐惧”的地方,尽管我从来就没歧视过精神科病人,认为精神科的病跟呼吸科、消化科的病本质上没什么两样,都不过是身体的哪个零件出了问题,只要能抱着科学的态度,积极地去面对、积极地去医治,一切都会好的。可是如今当自己真的来到了这里,心中却仍不免充满了紧张与惶惑。在这个孤独而陌生的环境里,到处都是所谓的“疯子”,以及穿着整齐的白色制服、面目严肃的男护师。病床头插的牌子上、我的名字下面一栏写的是“情感障碍”——抑郁症的学名。日子一天天过去,手腕上的伤口慢慢结了痂。每天早上,主治大夫都会找我谈话,就像在学校里我找我的学生谈话;每餐饭前排队吃药,吃过之后还要张开嘴让护师检查,以防有人不配合治疗,或者偷偷攒了药去寻死。偶尔有哪个病人情绪失控、激动起来,护师们就会把他按到病床上,用窗帘布捆起来,以免他在神志昏乱中伤害到别人或是自己。
& N: c3 X% `- \/ d* T        我带了册《梅村诗选》解闷。吴梅村这个人,弱冠探花,名扬天下;少年得意,中年困窘,曾经也是个“自杀未遂者”——才情与沧桑,共同成就了一代诗名。“登高怅望八公山,琪树丹崖未可攀。莫想阴符遇黄石,好将鸿宝驻朱颜。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高中时候、那段“无故寻愁觅恨”的岁月里,我最爱读的诗人,除了屈原,就是吴梅村;只是“而今识尽愁滋味”,却端的不愿再闻愁人语了。我就这样毫不可惜地把这本划满了我当年幼稚的“批注”、陪伴了我十多年的书丢进了垃圾箱,然后每天要么坐在病房走廊尽头的大厅里发呆,要么到楼下的活动室去看人打牌、搓麻。慢慢地,我已经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有什么古怪了。这里生活着的,也都是人;这里的人,也同“外边”一样,有的善良、有的刁猾,有的天真、有的老成。惟一不同的是,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相关的家庭,都有着一段这样或者那样的伤心事、无奈事。我们病房有个三十来岁的大哥患有顽固的幻听症,每当发病就“听”到他的妻子在极其恶毒地辱骂他、诅咒他,于是他就狠狠地打她,等到“醒”过来,又跪下给遍体鳞伤的妻子赔罪,然后自己收拾了东西来住院。不犯病的时候,他是个很笃厚的人,有一次他叹着气对我说,他真的感觉他活得特别痛苦,特别对不起妻子;更要命的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总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病的阴影,而更多的,是“人”的阴影。我说我从前看过一个南美电影,名字叫作《太阳背面》,讲一个青年被仇家通知一个月后要他的命,于是他被迫避走他乡,流浪途中,遇到了一个同样流浪着的美丽的吉普赛女郎……后面的故事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这样一个长镜头:小镇上,夕阳西下,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镀着一层柔美的金辉;十字街头、教堂前面的空场上竖着一架高高的秋千;街上很安静,一个行人也没有,惟有那个吉普赛姑娘烂漫的笑声由远及近、散溢在整个空气中;她挽着那个青年的手跑到秋千下,面对面一起登上了踏板,然后两个人握紧粗粗的绳索,一同欢笑着、用力荡起来;秋千越荡越高,一直荡到天上,背景是一轮红红的落日,一群翱翔的高鸟,还有无边的晚霞……大概,我们也算是一群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不得不生活在“太阳背面”的人罢!看不到阳光,看不到希望,总是在不停地逃,不停地躲,不停地流浪;可是每个人的心里,却都留着一架秋千,只要你有勇气踏上它,它就会带着你越飞越高,一直飞出太阳背面的阴影、飞得比太阳还高!他笑着摇摇头,秋千早晚要落下来的。我说即便是落下来,我也看见过无遮无挡的蓝天了……   W* X6 v& T# f. F- B: Q9 {
        每周日下午有两个小时的家属探视时间,一般都是姐姐来看我。当我的情绪渐渐走出了谷底,姐姐终于在一次探视的时候小心地问我:“小鹤,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姐姐,你当时……到底是为了什么自杀?”“姐,都过去了,就别提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提,我能理解;可是我怕你心里还留着‘病根儿’,出院以后……再出现什么反复。”“……其实……其实我就是觉得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带的那个班是毕业班,我……”“小鹤,你用不着骗姐姐的,你从小就不是能被这类事情压垮的人。”“姐,我……我没骗你……”“你跟我说实话,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姐姐的眼睛,那双眼睛,透彻而深邃。姐姐是个极聪明又极细心的人,再加上医生的敏锐、女人的直觉……她好像早就猜到了;她把我送到这里的真正原因,看来也不只是为了什么抑郁症。“姐,那你……先别告诉爸妈。”我把我跟赵方的事全部告诉了姐姐。“不过自杀的事一点儿不怪他,是我自己情绪上出了问题,一时糊涂……”“那就是怪我们了?怪我们那天都出门去了,没人管你?”“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还在千方百计地为那个小流氓开脱!”“姐,你别这么说他!”“小鹤,你别再傻了!跟这种人瞎混瞎混的,你看看你,你都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你说你这样对得起谁?你对得起你自己吗?”“我对得起我的心。姐,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住了这么长时间院,你的病怎么就不见一点儿起色。”“我的抑郁症已经好了。我现在没病,我要出院。”“你是不是还想去找他?”“不会了。他已经成家了。”“那你就再去找个新的?”“更不会。这辈子,我只爱他一个。”“你……还说你没病,你这就是典型的偏执型精神病!”“姐,你是学医的,可不能……乱说。”“小鹤,你书读了这么多,怎么连是非都分不清了?”“这里边没什么是非,这只是我的选择。”姐姐哭了。我知道她是疼我的。心里很难受,甚至有些……内疚,可是我仍然不认为我有“错”。“小鹤,姐姐求你了,你就听姐姐一句吧!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盼着你好啊!爸、妈、我,我们都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我一直都没告诉你,这次妈为了你都进过两次抢救室了,你忍心以后再让妈着急难过么?什么都不为,你为妈想想,好不好?”“妈病了?!”“否则妈早就来看你了……” ) z; l0 O0 |1 ?3 Y+ ]" G3 b
        那天,我答应了姐姐:彻底和他“断”了,以后,好好地做个“正常”人。一个月后,我出院了,姐姐和姐夫来接的我。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是喜是悲。姐姐像小时候一样,亲手给我围上围巾、戴好绒线帽。绕过病房楼前的花坛,走出医院的大门,姐姐去前面打车,姐夫帮我提着衣物。我像个小孩子似的低着头、乖乖地站在姐夫身后。茫然地抬头看看太阳,阳光白白的,有些呛;眼神飘忽地在阳光的缝隙间游走,漫无目的,终于,停在了阳光背后——马路对面,一个人半藏在树后,朝着这边望过来……是他,是他!“小鹤,来,上车了。”我呆呆地望着马路对面的他,根本不知道挪步;由姐夫拖着钻进出租车,仍一直恋恋地扒着后车窗,望他,望他,直望到汽车拐了弯,再也,望不见了…… ! M) O% V6 V) T8 v0 `* {6 W8 K
        耳边,是姐姐长长的一声叹息。
/ |0 \$ V4 w. F! S        春季学期开学的时候,我回到了学校。我已经不是班主任了,也不教课了——我被安排在实验室干杂活儿,给学生准备实验课需要的材料。“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确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定律,割腕自杀、进“疯人院”,还有,还有那张“暧昧”的照片……即便只有这其中的一样儿,也足够那一张张或好奇、或刁恶、或得意解恨、或幸灾乐祸的人嘴,明里暗里地把我作践到死!是啊,你林鹤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有一身的本事和能耐,眼睛朝天、瞧不起人,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几碗饭……唉,没想到啊,敢情原来是个疯子、流氓!
4 N9 n  ]: {/ A. @1 d) V        ——从前我一直以为,像学校这种文化人扎堆的地方,“空气”总会好一些。后来上了这几年的班,觉得也不过如此,跟别处,没什么区别……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越是这样的地方,人心,才越可怕。就像一个千尺深潭,站在边上,只见它莹莹碧碧、纯彻无垠;一旦掉进去,才知它寒冷刺骨、暗无天日,并且……无从扎挣。
; _" G# d' |& ^  i  g/ Q2 [        惟一的安慰,是学生们并没有“嫌弃”我:到底是一颗心受的污染还少,人的本性之善,尚未丧失殆尽。几个搞生物竞赛的高二学生以前一直是我带的,现在仍然每天来实验室找我开小灶,系统地学习大学课程。我尽心尽力地给他们编讲义、拉复习提纲、出模拟题,真诚地希望这几个好学的孩子都能取得最最理想的成绩,然而—— ( ?7 o( J1 J3 @8 U0 ^% {
        领导找我谈话了。旁敲侧击、明人暗语地,让我离那几个学生“远”点儿。我说我辅导他们弄竞赛,有错吗?领导说这个自然有生物组的老师去做,至于你,还是专心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说我也是“生物组的老师”啊,而且我也没想跟谁抢功,我就是尽我所能帮帮这几个孩子的忙。领导说林鹤,你别跟这儿装傻充愣的,刚才我可是给你留着面子,你需要我把话挑明了吗?我说我没做过一件坏事,问心无愧。领导说像你这样、作风问题这么严重,说实话根本就不配当老师!我们好心地提醒你,是为了防止你犯更严重的错误,同时,也是对学生的安全负责。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仍然是这种态度……我说好,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狡辩”了,我随您处置,让我去看传达室、去食堂剥蒜我都没二话;不过您就是没有理由开除我,我也绝不会自动离开!因为,我没有错。 + ?% f" u- Y) m: @  k* t  m
        我不辞职,我不逃走,我继续“死皮赖脸”地耗在学校——只是我不得不承认,环境的力量,确实是巨大的,大得超乎想象,尤其是当你决意要抗争的时候,它就更会像一头警惕的猛兽,紧张而急切地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个不臣服的“异端”彻底地吞噬、撕咬得粉碎,不剩下一根骨头。往日清高的我,如今成了一个“不可接触的贱民”,每分钟都在咬紧牙关、承受着那些刺人的目光蝇子般嗡嗡的议论还有直冲着我脊梁骨的指指戳戳——有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虚弱、害怕,甚至会感到我真的是做错了什么。很多时候,我尽量地避免见人,甚至连走路都不自觉地像监狱里的犯人似的:低着头、溜着边、不敢乱看。几乎时时刻刻,都觉得脸上刻着“金印”、胸前佩着“红字”,想给自己做个“遮羞”的罩子,把自己藏起来,喘口气……真的,对于我这个从来都把“名誉”看得比性命还要重的人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 g2 ^% n! R/ X% X0 b" \* ~        可是我的心告诉我,我能挺下去,我要挺下去!不是撒泼赌气,更不是发疯自虐,千辛万苦,我只为证明一件事:我林鹤,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 H/ O) n6 W& Z. c1 W1 _
        我林鹤,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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