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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0 11: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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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7 O. L1 z2 v13.早春 % E: V/ I X. N- h0 F) ~1 L% S2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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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天早上,我朦胧中听到厕所的水声,伸手摸摸旁边,原来泰雅已经起床了。"泰雅!"我说,"干什么呢?"
9 o3 @6 e3 d; M' [ b1 ]; K/ B他推开门,用毛巾抹着脸,说:"我要去上班了。你也起床去上班吧。快7点啦。"
$ W; p+ z$ j; |% @# }( T; x0 ?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不行!你昨晚还发烧呐!你还得休息。" & p' a8 L3 t4 {/ c
他指着桌上的体温表说:"喏,36度半,没事了。"
) u. r6 g, a2 r4 L3 m我不高兴地说:"你说没事就没事?一累再发怎么办?"这时我想到好机会来了,趁机说:"要不,我给你抽个血到医院去化验一下,看看到底好没好全。"说着,从包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特制真空采血器。"你真烦呐!"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表示不会让步。终于他在桌边坐下,伸出胳膊,说:"快一点吧,你上班要迟到了。"
9 n) p, F# M8 d2 A. l4 ~! B我到病房时已经9点多,值班室里挂满白大衣,除了留守的实习医生,其他人早都开刀去了。良良打招呼说:"哟,气色不错嘛,感冒好啦?"我答应着,开始翻分配给我管病人的病历。我打开一个病历牌,发现里面是空的,暗叫"不好",一张空床意味着需要2小时额外的工作量去收一个新病人。我打开下一个病历牌,居然还是空的。没想到这次运气如此差,10个病床上只有7个病人,今天还要出院2个,并且出院录还没有写。"啊!我好倒霉!"我哀叹,"他们是不是知道这些床连着有病人出院,故意塞给我?唉!谁让我排班时不在!"其实我只是抱怨抱怨而已,就算排班分床位时我在,如果严威分给我这些床位我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吗?
7 r4 v- g) l* ~9 I B( @8 s/ x"才不是呢,"莉莉在治疗室冲盐水,戴着口罩,声音却特别响亮,"那些本来都是丁非管的床,昨天和前天连死了3个,另外2个吓得立马要求出院。哎,你快点写出院通知!我们要送财务科结帐去。快点哦!" : s9 l8 y, g) P+ O8 x# v7 P
到晚上6:00我才忙停下来,缓过一口气。不知道泰雅怎么样了。我向窗外望去,正好看到一个"美丽人生"的理发师披着棉风衣抽着烟在店门口和隔壁花店的女孩子聊天。也许正好他们也不太忙。我拨通总机,要了外线。泰雅一接起电话,我就急急问:"怎么样?没发烧吧?咳嗽好点吗?" 3 g$ r( m& W# ], c/ c5 I% \
"告诉你没事啦。还好今天就来上班,否则饭碗又没啦。" 7 ~% G5 X' O& a* ]
"怎么回事?"
; }* C3 X' z2 S+ h( A* l"我超了2天假。本来他们说不要我来上班了,结果今天很忙,还是留我下来帮忙,帮着帮着,就答应我继续做下去了。运气还算不错,就是损失1个月工资而已。" 2 U! H' i/ g# O9 `" z; U/ x
"什么?为什么?" " ?0 E! n" C3 t' `0 K6 _
"本来半年已经满了,这个月应该可以拿2份工作的工资。如果要继续做助理,就要放弃上个月的另一份工资。" : k) {3 z1 \5 q# x
"太过分了!怎么这样!" 0 v, N# X$ W. U
"别激动呀,你怎么这么容易激动?激动有什么用?不多说了,我要做事去了。" 3 w$ _1 w I2 r. L; j& k: M. o
"等等,还有件事。"
9 ?: t ^. r4 d, @6 T9 W5 f"什么事?快说。"
8 c5 n* x6 `6 M' U" N/ X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我要下班了。"
3 X: w& M' o; a2 A& @( T" X' L$ D"那就下班啊。"
& d; g# S. @: r: D, {$ X"可是我没有你家的钥匙,你不在家我没法进门。"我想过应该怎样耍手段哄骗他让他满足我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到时候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纯粹无理的理由。我实在是一个非常缺乏谋略的人。不知道泰雅在想什么。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里只有蒸汽喷雾器的嗡嗡声。一直到旁边有一个声音说"喂!毛巾呢?"泰雅应道:"马上就好。"然后对着电话机说:"你自己来拿,当然是你得去另配一把。"
+ h: k5 `1 W S8 O6 W1 }* p: u' W我欣喜若狂:"好!我马上来!"我从后门木楼梯上楼,把二楼的门推开一条缝,泰雅大概早就注意着门,走来扶着门框用身体挡住我不让屋里其他人看见。他沉着脸说:"我不想让你踩进浑水。你自己想想好。"我说:"我想好了,不后悔。"他浅浅地叹了一口气,飞快地把钥匙塞在我手里,抽身关门。
, H5 C$ Z4 ?5 h, K- ^我骑车飞速奔向最近的配钥匙铺。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完全独立地做这样一个决定。以前考中学、考大学、选工作,都是别人的选择,别人的要求,我至多是决定要不要接受别人的要求,很多时候连决定不接受的权力也没有。在我短暂而严格按照社会的正轨运行的一生中,实在没有哪样决定可能涉及我的未来,而又完全可以由我自己决定。现在,当我终于感觉自己应该踏上"社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自己为自己做决定是第一步。我不后悔。
5 r* {- K _: T/ u突然我有种异样的感觉,是这好几个月来没有感到过的。那是风。晚风吹在脸上不再有刀割一样的感觉。虽然梧桐树还没有发芽,虽然枯黄的草坪还没有反青,虽然久已生疏你的气息,春天,你毕竟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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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W$ j! x. J8 x) w" n0 V我在泰雅家,象新搬了房子的小孩子一样东摸摸西摸摸,一会儿把厨房的碗筷重新归置一下,一会儿把书码码齐。坐在桌前翻了半页<<局部解剖学>>又觉得浪费泰雅的床,于是脱了鞋子和外套,捧着书侧躺上去歪着脑袋看,温暖的木棉絮枕头纯朴而令人安心地拥抱着我。伴随着"股动脉行径路线及分支"一同印入我脑海的,是枕头的味道。今天早上我走后他晒过枕头了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里面,有春天阳光的气息,混和泰雅身上特有的不知从哪里来的淡淡的香气。一时间,枯燥的背诵似乎成了沐浴春日的神游之旅,让我沉浸其中忘却了时间。直到闹钟走过10:00,我才被对面马路弄堂口小店的关门声惊醒,原来自己不是在做梦。以后真的可以天天和泰雅住在一起了,真让人高兴啊。 0 {, n! W& ~4 i8 c
但是,从很多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生活就象开凿在同一座山坡上不同的两条滑雪轨道,由于地势的关系在一些缓坡处相遇甚至紧紧相依,很快就得分道扬镳等待下一次短暂的重逢。每一次相遇时,积攒了陡坡的势能而达到激烈热切的速度,却在珍贵的相遇处回环绕转几乎消耗殆尽,留下淡淡的遗憾和。比如说,我们工作的时间几乎错开,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这些怡人的春夜,我注定要一人度过了。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 e$ y; ~& d' j4 t
终于,我听到泰雅在楼梯上拖着什么重东西走路的声音,连忙去开门。跑下半截楼梯,我抢过他手里的报纸包着的大包东西,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拿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叫我帮忙?你身体还没全好呢。" ; u# |, }/ g m# V
他笑笑,说:"血的化验怎么样?" # ~7 g+ n# j: S! j
我尴尬地说:"还没出报告呢。"
" G, l! X: K2 f4 s8 G: l- E6 I# F"那你怎么知道我没全好?"
2 F( g% F7 Z3 _"我…肺炎没有好得那么快…反正把你当没全好的病人没错的啦!要是我说你全好了结果你去外面乱跑乱跳肺炎又加重了怎么办?弄得不好肚子痛也连带着一起发了呢?瞧你年纪不大,毛病倒不少…"
% C5 u3 h8 B2 _: w"你够了没有?有你这废话的时间,那你倒是自己想法去弄个床呀?" $ w! k/ e+ q* Z, n/ |
"…床?!" ; m6 ~: \( ?) Z! A. k5 a( Q
"你总不能老睡在凳子上吧。" 1 }. b& y4 @% r+ U$ d% f2 S
泰雅灵巧地拆开报纸外面的塑料绳。我这才发现自己拖进房间的沉重的大包原来是钢丝床和新买的被褥,超市大卖场的标签都还没来得及除去。 & S) B* a' f5 j8 M$ P
"其实你不用…我可以…" & ~: S5 `2 W9 q, f# E
"凳子是坐人的,不是睡人的。"
: @( ~" W# u2 C$ a% G我没好意思说完刚才吞下半句的话。他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吗?
Q. ~* t1 N6 O k3 \/ V& w$ g) k! Z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把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挪过地方几乎被地板漆粘在地板上的橱搬到小厅里,才在形状不规则房间里放下另一张床。两张床之间的地方几乎刚刚够我们走动。我安慰自己说反正房间那么小,等于睡在一张特别大的床上。这样想着,稍稍抵销了一点兴奋被浇熄后的失望。
2 R0 z( d; |, t2 m"朱夜,告诉你一件事。"泰雅和我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时,他静静地说。听他的声音似乎他看着天花板说话,"我辞了杂务的工作。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干两份工作留给自己的时间太少了。"
: K7 o, q3 l3 N- Z"太好了!"我脱口而出,几乎从被子里跳出来,随即为自己过于兴奋的欢呼而尴尬,连忙换了一种口气问:"那你空下来的时间准备干什么呢?" - X" u3 r* t4 s$ q
"我打算去读美容学校。我在盘算上星期几的课需要和别人换的班次最少。" , X' y( R0 w: i4 S/ t$ M
"你少了一份工作钱够不够呢?要不然,我付你房租?"
# l3 Q4 @' \9 i/ A"你省了吧!"黑暗中,街灯黯淡柔和的光线下,他似乎在笑。 & E5 f$ a% t* A7 D
"我说的是真的。咱们可以亲兄弟明算帐。"我借机爬上他的床――这是非常方便的一件事,在他耳边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们科的小护士2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地段和这里差不多,是个石库门的西厢房,煤卫都是公用的,好象只有10平方米,一个月房租是…"他捏住了我的鼻子,使我最后几个字变成鸭子一样的怪声。"干什么嘛!人家是在想办法帮你嘛!"我奋力挣脱他的手,带着酸酸的鼻音说。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哎呀好冷!"趁势,我钻进他的被子。贴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感觉得到他腹背有节奏的颤动,他在笑呢!
' I X! w3 Q( p- J" e3 R"有什么好笑的!"
" a* U% ?# J/ Z- j5 O1 s1 ?& T"呵呵,你呀,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 l% M; v1 f- K/ h: ?1 t, u"你怎么象我妈一样老以为我是个小孩子?" # C2 m, j9 ]4 X" u% v. O
"把你自己的MM搞搞定再说吧。" # v2 N8 [$ m9 P' t: K; ?- G
我听到这个网吧聊天的专有名词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你在说什么呀!"难道他以为我住出来是为了和女孩子约会方便?他怎么会这么想?"你想到哪里去啦!谁有你想的那么无聊!"我大声抗议。 5 @: c2 u; e- R' @
"喂喂!轻点好不好!你的嘴和我耳朵就快贴到一起了,那么大声音有必要吗?前天和昨天你跑到晒台上去接的那些个电话是谁打的?盯你也盯得挺牢的哟。" , ]: i' i' A M/ N2 c+ u' E
一股寒气从脊背涌上,我下意识地抱住泰雅想让自己温暖起来。那些电话,除了一个来自我妈以外,其余的都是孔警官打来的。他追问我在哪里,泰雅在哪里,我们是否在一起,在干什么,泰雅和什么人接触过。他问得如此详细,不亚于任何一个神经质的病人追问医生自己的病情。警官有权知道被监视对象的一切,就象病人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有所不同的是,警官有很多强制手段可以采用。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光明正大,而且由于我从来都是不善于说谎的人,为了避免错误地撒个不高明的谎,干干脆脆地把这两天的经历总结成"季泰雅病情治疗小结"分段汇报给他。幸好汇报病史是我的本能行为。对于我的汇报,他不置可否,但是我明白地感觉到他的不满意。
" |$ p) v2 {* l% m这只是开始。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崩溃。不知道在崩溃前我能坚持多久。
$ a$ q: ]/ o3 |, D2 r"嗨,你有自己的床,回去吧。"泰雅轻声说。我拖延着,把脸埋进他的头发里,渴求他身体的温度和气息,装做没有听见他的话。"粘乎!"他嘟哝了一声,掀开被子跨过我的身体,准备爬上我的钢丝床。 # j( z+ Y. x2 Y( r f
"啊!好了好了,我回去!"我不满地把被子甩在他身上,回到自己的被窝。我闭上眼听着他整理被子的"沙沙"声,老旧铁床的"嘎吱"声,头发和枕巾摩擦的"悉唆"声,夹杂着几声令人揪心的咳嗽,最后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才使我稍微舒心。
2 s; b# i6 j1 a4 x* a7 |2 W7 Q% V"晚安,泰雅,明天见。" - E. l6 Z- j$ C
"睡吧,别废话啦。"
; p! h$ x. F5 w# v/ c5 H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一个样子,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看来以上言论仅适用于家庭,对于说不上家庭的两个人,能带来"幸福"感觉的经历几乎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多样化的最大程度。有人快活地结伴在冰封千里的南极大陆上,用泡沫塑料搭小房子,一住就是整个冬天,每天摸索记录科学数据,被冻掉鼻子也乐此不疲。也有人锦衣玉食,广园深宅,吟诗作画,焚香拨弦,过着神仙样比翼双飞的优雅生活。而我和泰雅的生活呢?
, I i W$ e8 k+ r6 _不错,我们住得很挤。但那能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充分接近。为了省一些钱买到7:00以后打折的面包,在超市里翻看杂志消磨时光等待打折时间的来临。看到大家都喜欢的文章或者图片,会心地相视一笑,让那灿烂温暖的笑容填满我心中每一处无因的空虚。
0 _0 B1 M/ y; n5 i泰雅不上班的夜里,我们各做各的。通常,我背书,他做头发。我痴迷于他打理头发的过程,包括他自己和别人的头发。他手指和手肘的动作是那么优美有致,让人疑惑那是不是来源于舞蹈。我常常忍不住从书脊上方偷眼看他,细致轻柔地绕起一束束头发挽在手指上,一层层盘卷上去,耐心地把套在人头模特儿上的假发盘成复杂的发髻,或者用指缝拈起发梢轻轻地剪。有时,他的头发里有那么一小撮逃脱了发绳的束缚,俏皮地垂落在他的脸颊边,他会敏捷地下意识般随手把它捋向脑后,这时他的手指关节就会勾画出迷人的脸颊的轮廓。 + ?6 e7 c. a$ U
每次痴痴地盯着泰雅而被他发现督促我读书时,目光回到书页上的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无外乎:我和泰雅究竟是什么关系?朋友吗?显然是,好象又不仅仅是,我也不甘心仅仅是。同居吗?字面上看似乎是,但按照社会上普遍的定义,同居者应该有性关系,而泰雅完全不接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肉体亲昵,所以也不确切。我上大学时听到过港台籍的留学生称呼同寝室同学"我的同屋",也许这才是对我们关系比较正确的描述词语吧。
7 \3 d. r7 z3 W& i( C- J1 y( L+ d0 J) k这自然而然、琐碎平常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我是如此沉溺于幸福之中,以至于以后别人叹起考研究生复习功课的苦经时,我几乎完全回忆不起一点苦涩绝望焦虑的味道来。尽管我上大学时的成绩并非出类拔萃,通过在职申请学位同等学历资格考试笔试和面试的过程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也许,那是因为每天在秘密的花园中休憩,无意中给了我神秘的力量吧。 8 U1 U T) V! _% N9 B4 O- a9 c!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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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上班,我就觉得不对劲。严威没有来。本来我们组就缺少人手,现在更是只能等待杨向东一组开完刀,由师傅和杨向东带领我们住院医生完成推脱不掉的手术。其他能拖延的就拖延一些。师傅对严威意外的缺席没有加以任何批评或解说,仿佛这个位置天然就是空缺的。 1 V1 l4 ?; e# \# n$ t
开刀时,我本以为给杨向东做助手,他会讲些轻松的话题,就象他平时那样。可是今天他比平时的严威还要沉默。病房里,从丁非和方和不断快速交换的无声的眼神中,我看出问题好象很复杂。好几次和丁非擦身而过,他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马上掉头又离开。我踏进治疗室取换药包、棉球、纱条什么的时候,莉莉、良良等一堆护士凑在一起悄声而激烈地说着什么。露露看到我,正要开口说什么,只来得及"哦"一声,就被她们拽开。就象摩西在红海前祈祷过一样,护士们自动在我面前分成两列,空出地方给我走路,而我所走过的空间,在我刚步出治疗室的时候,又迅速地被她们凑在一起的身体和脑袋填满。 5 R' t- \1 z9 W6 T% M$ L" M
该死!不会是有谁看到了我外套口袋里的化验报告,做出什么特别丰富的联想吧?当然,换了我,如果在别人口袋里瞥见了这么一样化验报告单,不免也要瞎想一阵子。因为,那是一张化验有无HIV感染的化验单,说白了就是看有没有爱滋病。而送检人的名字,赫然写着:"朱夜"。 2 r" S- g+ Q3 m$ z) _4 G D3 H
那是3个多月以前借机抽了泰雅的血标本,送到市卫生防疫站检查。结果我当然已经知道是阴性,也就是说泰雅还没有感染上这种不治之症。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出于保护患者利益、控制爱滋病流行的目的,自愿接受检查的人可以用密码匿名抽血化验。但是我和防疫站的人讲我会自己抽好血送来,所以不得不留下我真实的姓名、职业、工作单位和地址。当时工作人员讲只是为了保证对某个特定的真实存在的有法律可靠性的"个体"送检的血液负责,所以一定要有这些手续,没有别的意思。谁知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们最后又寄了一份化验结果给我。早上打开公务员一早送来的印有"市卫生防疫站"字样的牛皮纸信封后我吓了一跳,紧张地环顾过四周。那时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别人在看什么不相关的东西。 6 Y ]7 h( R+ t- Q p1 g
为了保险,我没放在白大衣口袋里,因为实习医生到自己的带教老师离开而需要敲处方章的时候,会随意翻找去开刀的医生留在病房的白大衣的口袋。也没有放在我的包里。因为我包里的书常常是全病房住院医生通用的。所以我特地把信封毁掉,把化验单叠成一小块塞在外套里子的口袋里。本来以为没有什么问题了。 / |/ G1 q$ }7 r5 n! k
做医生的人一般比较务实,想象力也不丰富,但是我们病房的住院医生除外。护士虽然比通常人们认为的处于爱好幻想的妙龄少女要稍微年长一点,想象力和联想力却是有增无减。也许哪个人看到了我口袋里的化验单,而且化验单上我的名字写得很大,"送检人"的字写得很小,粗粗一看保证会误以为那是我的血标本化验单。她们一定暗暗议论为什么我要去化验HIV抗体,会联想成什么样?难不成我是乱交者?同性爱? ! t! T* l5 I+ ]
老天!老天!我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 s9 V; W1 P6 W" N; {' B7 `! i% z
突然,我的手机又响了,在空无一人的值班室里,响得揪心。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这几个月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掌中冷汗顿时冒出,手机的塑料套子变得湿冷腻滑。铃声响了四、五下,我的理智才战胜了情感,强迫自己按下手机的通话键:"喂?孔警官吗?"
' |" }$ P' ~* q, a/ O: `"小朱医生,你好啊。"
* f% v9 U {+ [$ Q, E冷汗从额头不断冒出。我听出了郭警官的声音。他很少直接威吓,但就因为如此反而更让我害怕,不知道违背他的意志会发生什么事。 8 L. F. Z7 w( E% [ X
"你和季泰雅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不错。有什么新的发现?"
+ p, T" D, U! g: J8 j: q"没…没有啊。"我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结结巴巴地象往常一样汇报了泰雅的行踪,无非是什么时候回家,穿着什么衣服,买过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下楼打过公用电话,有什么信件之类。他们很关心有什么人来找泰雅,即使有,我也从来没见过。
& M8 v8 E" S; A" Q3 M$ T"小朱医生,"郭警官的声音低沉有力,不怒而威,"我们一直在给季泰雅戴罪立功的机会,就看他是不是和我们配合了。你如果真的中意他,应该帮助他嘛。和他谈谈嘛。" ' _4 h' ~$ }% Z3 F: S' e
"中意!?什么意思?我…我没有…" 1 S% r4 u4 U7 ]# p3 U O
"你应该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吧?据说他非常受欢迎,上过他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甚至已经知道屋子里很有可能有隐藏的摄像机,也会冒着被敲诈的危险,不由自主地和他上床。那些身居高位久经世故的男人情愿拜倒在他的脚下,为他献出一切。"他的声音适时终止,仿佛特意给我一个喘息的机会,从眩晕和恶心中缓过劲儿来,然后在我刚刚开始恢复意志最虚弱的时刻发动致命的攻击,"你已经尝过他的味道了吧?" 0 A1 Y6 c# X) A& L/ S& D/ i8 w
"我没有!"我不顾走廊里路过的同事有可能听见,声嘶力竭地喊道。 * v; U& T: A" f) G# \
"那为什么帮着他瞒过别人?你以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关切、甜蜜而恶毒,"他只有你一个?" $ w3 [! w1 d, z9 g
"我没有。"我无力地哀求道。
- U/ m0 L, n" ~; ~"你有没有闻到他身上额外的男用香水味道?有没有看到他脖子上的牙印?"
$ D! s- J, Y( r, t$ {"我没有…"我愕然地喃喃道。
5 } d a" R0 Y, y; q0 c/ J"小朱医生!观察要细致一点。同性爱的男人应该比一般男人要仔细一点,不是吗?" 9 v3 N z8 M2 ]2 t
"我不是同…"说了半句,看到正推门进来的丁非,我生生地吞下后半句话。 : H$ A- z7 y/ q+ S7 H* D' V
"是也没什么关系,就算医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大不了院长找个什么别的理由把你开除而已,你还年轻,出路还多着嘛。不过,如果你现在没法完成好我们交给你的任务,希望你能长期保持现在这个身份和职位。看样子我得提前和你们院长、人事科主任谈一次,把你所有的详细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免得他们因为道听途说来的消息突然把你开除,那可会影响你继续收集信息。"
% r" H: A1 F$ B2 G) b( J) u! u2 l他等于告诉我,如果我不足够快地收集到他们需要的消息,他们就会直接找院领导宣布发现我是个同性爱!我的胃翻腾起来,嘴里涌上一股苦味。也许根本不用他去说,也许谣言早就已经传得满天飞。 2 i" C$ p+ |% r; f/ v( A1 t9 |( B Q
也许是为了验证我不安的想法,丁非向我挤挤眼,象是有什么暧昧的话要跟我说。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对郭警官说:"这个我待会儿再详细说好吗?现在我正好有点事,抱歉。" ; x; X5 v) b" @6 i3 a; B" D
"没关系,好好考虑考虑吧。我们保持联系。" ( ?% t( T. L; c% |
挂上电话,仿佛又听到自己被判了一次缓刑,而缓刑期还是未知数。我止住恶心的感觉,清了清嗓子,交叉双臂站在丁非面前,准备承受一个恶毒的流言者并非完全捕风捉影的袭击。 $ f D$ x* r" L- p7 a5 M
丁非的眼睛放着光,凑近我,压低嗓门,面带暧昧和怜悯,但第一句话就直击要害:"你知道吗?刚刚出炉的惊人内幕!我们科有个医生是同性爱!" U1 T9 o w6 _
"那有什么?"我装做镇静,不顾颤抖的声音完全可能出卖我,"我们医院几百个男医生难保没有个把同性爱,要是正好在我们科,我一点也不奇怪。" , P' a* X. P* B
"问题是你猜是谁?你保证一猜就猜到。猜猜!"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7 W5 Y; j9 b9 d% X, m4 p0 z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决心象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大度地承认自己的每一面,包括社会承认的和社会不承认的:"我?" ! }5 ?$ |% b3 q. E( m- X# `
丁非嘴巴张得大得让我担心他的下颌关节会脱臼。我催促道:"喂!你发傻啊?"
% x0 I9 ~$ b2 p0 r; n他哈哈大笑起来,好象刚刚听说了世界上最最可笑的事情:"你真能搞笑啊!哈哈哈…呵呵呵…" 7 g2 b* O, W# z$ W7 D/ x
看到他这样子,我一下放松下来,又逃过一劫?待他笑够,喘息稍定,正色说:"别胡说八道了。是严威。"
: f: ?' R7 l% \6 a; c1 ]4 R; \这回轮到我大张着嘴不知所措:"为…为什么?他?!他象同性爱吗?"
" H+ _, R( f4 W( Y/ u6 {7 A% D& ^" Q$ c"当然!瞧他那个样子,走路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死要干净,长得白白嫩嫩…"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眼前浮现出严威的样子:30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戴付无边眼镜,长着一张很少流露表情的娃娃脸,穿着质料高档颜色柔和熨烫笔挺式样传统的衬衫,而不是象其他年轻医生那样随意的T恤衫。 6 Z5 C/ ~; M4 V* m" ]% e/ G o
一切消息都是小道来源,不过细节都很详细,看来我是我们科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最初的来源是昨天的院总值班,她本来是普外科护士长,和我们科护士长关系很好,消息很快从护士中传到我们组医生,再传到其他组、其他科,不久就是全院。昨天深夜院总值班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要求她去指认某个打架斗殴者的身份,尽管他抵死不承认,某个负责的警官记得到我们医院时在他那里看过病。总值班很惊讶地发现那人果然是严威,一个平时呼吸声都很小的,在各老专家老教授眼皮底下成长起来的稳重的青年。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打架斗殴的原因是同性爱争风吃醋:他的"爱人"看上了别人。他首先向第三者发动进攻,他的"爱人"上前劝架,被第三者手里抡起的凳子打中头部,送进附近的另一家医院。
% A- C. g' ?2 `"他会给开除吗?"我问。 & G' K- I* _) _; K
"他老爸才不会让他这么没有面子地走掉呢,"丁非说,"多半会想个法子轻描淡写地把事情遮盖过去,以后再悄悄地把严威调走或者干脆让他出国读书。"这时他似乎想起了走进值班室的真正目的,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茶杯,刚喝了一口,走廊上就传来莉莉的叫声:"丁非!丁非!出来!"他几乎呛了自己,抹抹嘴说:"该死,准是6床那个病人。"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说:"这事可不要再传来传去了哦!"我苦笑一下,每个被告知这件事的人大概都得到过这个忠告,大概只有我会真正执行它。 4 D8 I1 M2 g! U3 o
走出值班室的时候,我特地"砰"地带上门,无视良良讶异的眼神,大踏步地走向医生办公室,把脚步踩得"咚咚"响。
/ }" C0 [* \+ F' b8 _0 J. o4 `7 z今天意外地准时下班。而泰雅今天晚上要上班,那就意味着我要独自一人空空落落地呆很久。无聊地看了一会儿书,去VCD店逛了一圈,租了一部平时碰也不会碰的无聊香港武打片,闷闷地看完,不觉已经11:00。我打了个哈欠,但是明白如果现在上床一定睡不着。泰雅还没回来。又等了一会儿,为了明天7:00能到医院上班,我还是决定上床。开始以为自己会睁着眼睛等到他回来,不知不觉中抗不住闷,竟然睡去。 ! K& C: H4 ~9 h; f* N# i" B2 B. R
迷迷糊糊中,闻到门开过后带进来的夜雨湿冷的泥土般的气息。我没睁眼,含混地问:"泰雅?"他恩了一声。听声音直接进了厕所。过了一会儿传来马桶的水声。一种湿重粘冷的感觉攥住了我的胃。我深深地呼吸着,企图让它感觉通畅起来。空气里,有一种陌生的气味,金属、橡胶、旧木头和尘土,就着夜雨混合成的奇怪气味。拉开窗帘,我发现外面悉悉沥沥地下着冷雨。黄梅天到了。讨厌的天气。 8 M+ M8 o1 Z3 a( v) `9 U
我揉着眼睛走到厕所门前,一推门,发现泰雅把自己锁在里面。 b/ g) I" w* D( M. \7 j4 W; T' z
"泰雅?你怎么了?肚子又痛了?" [6 S/ i5 W4 \. z
"没事。你要上厕所?" ; U4 j- |, K, L4 j
"恩,啊,是啊。"我渐渐醒过来,非常希望看到他温暖的笑脸,驱散湿重的寒气。 # w0 P4 v7 L, J7 W/ S" T. K
"来吧,我好了。"他开门出来,身上穿着洗过澡才穿的汗衫和宽松裤。
) |& L r2 t5 e即使他没有正面看我,只是擦身而过,我十分明确他今天晚上被人打了,虽然没看清什么伤痕,也说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自从我们住在一起,我的第六感觉逐渐变得空前发达。我一边上厕所,一边瞟着他扔在浴缸里的衣服。都是湿的,已经初步搓洗过了,看不出什么来。 c9 l6 w, V3 \- H/ _4 O1 B
我上完厕所,他已经关了灯背朝我的钢丝床睡下。我怏怏地躺回自己的床上,努力吸着鼻子,试探空气中是否有陌生的男用香水的味道。好象没有。不,不是好象,而是肯定没有。谁?是谁打过他?还是我自己神经过敏?
" u$ F) j/ A# j最后,我忍不住发问:"怎么这么晚回来?上哪儿去了?"
& j/ |- c2 Y; z% A& M3 @"上完课实习吹头发去了。" + H* f6 t" E: e& H( W! D8 h& e4 x
"在哪里?哪里的美发课开到这么晚?" , B! N$ P, \' V& D$ a
"一个有钱的太太家里,老师和我给她单独做。" ; u" Z2 t5 B9 }' j
"干嘛一回来就洗衣服?这么晚了。"
5 K1 W0 c, k( R6 ~/ ]: q"下雨,溅上泥了,洗掉算了。睡吧,很晚了。"
: A; F @: J2 o8 Y. ?" e, x$ S; i感觉他没说真话,也不会说真话,我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只听着他的呼吸声和窗外悉沥的雨声,盼望天快点亮。
3 J0 q9 i2 i4 D接下来的几天,泰雅回来都很晚。他买了一瓶香水,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喷香水。他好象发现了我夜里躺在自己床上吸着鼻子用力闻味道,干脆好好满足我一下,让我不用那么费力地嗅。或者,他是在掩盖什么。 $ b* ?0 I: v" \
这个周末,严威来上班了。科会上宣布了对他的处理意见:只是警告处分而已。丁非坏笑着向我挤挤眼。我却好奇地打量起他的相貌,在科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了,第一次发现严威长得挺秀气,几乎象个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突然攻击别人的样子。当然,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2 V% ~2 p$ ]' P. w! u* ^6 Y$ j这天,虽然知道泰雅今天上课所以肯定不上班,我路过"美丽人生"时,忍不住向里多望了几眼。已经骑过了街角,心底里一阵什么东西向外钻的感觉迫使我调转车头,任凭本能把我带向"美丽人生"。我没有脱雨衣,推开它的正门,挑了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较大头发颜色也染得不那么黄的理发师问:"请问,季泰雅在吗?"我准备好如果他反应不过来"季泰雅"是何许人,就强迫自己吐出"老人妖"这个让我打心眼里难过的字眼。 ! ?. i$ a: N8 G" Y. h
"季泰雅?他呀,好几天没看到了。"他转头问另一个人,"JACKY,你看到他了吗?" & z- C2 h9 d# t, c9 Z0 \( M
"他不是上星期刚刚辞职吗?" 3 M! t0 q _* F$ [. \
"我说呢,怪不得看不到他。" : {+ z$ V; I0 B, H; ]6 d+ ^
辞职?我连个影子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他没有工作了。 . @( X0 |" ^+ T d, o
"那…请问他现在在哪里?"
' l6 c2 F" n) i, d* B"我也不清楚,"叫JACKY的理发师耸耸肩。"好象是在一个什么地方找到了新工作。他有个手机的,你打他手机好了。" 3 y, t$ \& e" ^
"手机…?!你们能告诉我号码吗?"
/ p- I9 ~) }# n/ Z$ U0 `( C两个理发师对望了一下,"不知道"几乎同时从两人口里发出。
4 b! }% _0 d3 n: g; W" E9 E3 R回到家,我懒得弄晚饭吃,一个人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晒台扶沿上的裂缝发呆。雨水一点点灌进小小的裂缝里,到梅雨季节过去,大太阳一晒,它会裂得更开。雨,孤独,猜疑,逼得我要发疯。幸好,无论郭警官还是孔警官这几天都没有再打电话来,否则我肯定会崩溃,就象本身有裂缝的岩石受到的最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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