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泉河自北向南静静地流淌着,它的源头在村北三十里以外的燕山余脉,那里地势较高。每当夏日暴雨过后,湍急的滚滚浊流便会裹挟着树枝布条死老鼠臭鱼等一刻不停地向南流去。源头活水分两股顺地势奔腾而下,一股流经我们村庄以西;另一股流经黄土坎以西;两股水流在临近西黄庄时合二为一。水面在此处(这里的人们习惯称它“三岔口”)变得辽阔浩淼,流速也随之变得缓慢,好像走了很长的路之后感到疲惫了,需要歇歇脚打打尖。我们村正好夹在这两股水流之间的平原上,距离三岔口仅有二三华里而已。我对三岔口异常迷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让我魂不守舍。自从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就被它吸引了,经常瞒着大人独自来到这儿随便看看或者坐在河埝上发会儿呆,这样做能让我感到安慰和踏实,还有一丝猎奇的满足感。1 j5 X) w. Z9 x3 c
- l2 m1 b4 U- Q1 o+ J1 h毋庸置疑,夏天的蓝泉河是最美丽的。河埝上浓荫匝地,毒辣的阳光被树叶筛得细碎,不安分地抖动着。沿着河岸向南走,尽头便是三岔口。我没有徒步,而是骑着自行车。爸爸和妈妈都在午睡,等他们睡着以后我便骑着车子出来了。无边无际的安静淹没了整个世界,一切都像在梦中。没用多长时间我就来到了三岔口,支好车子,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几只蚂蚱受到了惊吓,会蹦的伸长了腿,带翅膀的展开了翅膀。穿过面前的这片树林就能到达河滩,从而看到整体的水域,可是当我来到这儿以后,却失去了向前行走的欲望。我心里很乱,这是以往的暑假里不曾有过的。刚刚放假一周,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半年。我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没有见到葛老师了,我真得非常非常想见他,哪怕只是单纯地看上一眼也好啊!我随手揪了一枚草叶,拿指甲把它切成小段。青草的气息扑鼻,我的指甲被汁液染绿了。我抬起头朝着西黄庄的方向张大了嘴巴,我真想大声喊出“葛锐江”这三个字,可是张了半天嘴也没喊出来。我往后一仰,倒在了草丛里。4 E2 b) d# I7 i$ n4 o& B) s
; s# J; | T1 x5 j4 ~
没有梦可做,我是被一片水声和人们的嬉闹声弄醒的。声音很清晰,应该就在附近。我揉揉眼眶,站起来拍了拍后背和屁股。瞅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自行车,我顺坡而下,打算到河滩看看再回家。越是接近河滩,那片嬉闹的声音就越清晰,看来有人在河滩洗澡。这一点儿都不奇怪,我还曾被爸爸带着在蓝泉河里洗过澡呢,不过我的水性不太好,所以父母一直不让我单独下河。与河滩只剩几步之遥时,我看见了洗澡的人,是几个男孩子——这是意料之中的。看到他们我就停住了脚步,既然有人洗澡,那河水就不属于我一个人了,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看头了,于是我转过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喊我——娄晓黑。这声音很熟悉,我转过头看向水面的时候已经想起来它是于占东的。没错,那颗露出水面的湿漉漉的脑袋正是于占东的,他正在朝着我笑。见我转过身,他又叫着,过来呀,过来呀!我笑着走了过去,我感到了一丝久违的亲切。于占东正在踩水,两个肩头像被上了弹簧一样上下摇晃着,他这是在蹬脚底的水,以借助浮力不让自己沉下去。他问我,你也洗澡来了呀?我忙说,不是,就来看看。他说,来看啥,没有女的在这儿洗澡。我没答言,他就爱凑笑话。他说,你别光站着呀,下来玩玩,大热天的。我说,不用了,我不会水。他说,那你站到水边来,看看我们怎么游,很容易的,一学就会。我往水边走了几步,他朝岸边游过来。到了齐腰深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他问我有没有写完作业,我说还没,他说等我写完了给他看看,我说行。我刚说完,他就撩起一捧水泼向了我,我根本来不及躲闪,结果背心湿了大半。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又抓了一把稀泥击中了我的前胸,气得我直跺脚。他挑衅道,下来呀,下来跟我算账呀!4 q! {5 n( r( q# u' O0 x ~9 @
: n9 ?1 c* A2 T, H' H看着他嘻皮笑脸的样子,我脱掉背心和外面的短裤,只着一件三角内裤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水。水不凉,让它们裹着身体却很凉爽,每个毛孔好像都在张大嘴巴呼吸。走到水深及胸处我便不再往前走了,望不到边的水面让我眼晕。我只会狗刨,而且因为有过多次被水呛过的经历,并不敢往深处走。看得出来,于占东深谙水性,游得又快又好,时不时还潜到水底摸只大田螺上来炫耀。他游到我身边说,我教你凫水吧!阳光太强,除非手打眼罩,否则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语气充满了真诚,我嗯了一声。于是我跟着他来到了深一点的地方,水面刚好没过我的肩头,但于占东的肩头还露在水面之外,原来他比我高出了这么多。他给我示范了一下,又说了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他扶住我的肚子,让我浮起来。我的脚趾刚离开地面,脸就朝着水面压了下去。我有点儿慌乱,幸好他的手用劲儿托了一下我的身体,我才得以浮出水面。他让我赶紧划水,我回想着他的动作挥动起双臂,两条腿也前后蹬扯。我的身体在一点点变轻,并且生出了一股朝着前方行进的动力。也许于占东也感觉到了,于是他试探着放开了手。他的手刚一收回,我就乱了阵脚,身体像块大石头往下沉去,河水随之罐进我的嘴巴和鼻孔。我挣扎着,两只手胡乱拨弄,惊慌中抱住了于占东,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的脸擦过他不算太结实的胸脯,心头一颤,脸上火辣辣的。
- W, B% ~* n( I# c$ s4 S
$ r0 c1 P( z0 G, `: @3 f于占东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重新教起了我。重复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半点儿起色,我也开始灰心了。他也气呼呼地骂了一句,你真笨啊,想不到葛四儿说得还挺对,你果然没有运动天赋。我有些不服,也感到羞愧,于是缄口不言。累了以后,我们便仰躺在水面上休息,这个比较简单,只要时不时拨动一下水就不会下沉。他问我一会儿去干什么,我说回家。他说,要不你跟我去我们庄吧,我领你去看看葛四儿他们家。如果他不说后半句,我会一口回绝他,可一提到葛老师我就有了兴致,连父母的担心也抛到了脑后。我犹豫一会儿才答应他,我不想让他或者任何人看出我对葛老师的着迷,所以我不能表现得心急火燎,即便心里如此。
$ y2 n1 @, @; O; N, g1 F3 n0 B7 c7 m- p B
于占东就在我的旁边,胳膊、胸部和小腹上是隐约可见的腱子肉,笔直的两条长腿紧绷绷的。他比我成熟,在他身旁让我感到汗颜。因为我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一块儿肌肉,两条腿细得如同麻秆。他没穿内裤,我的目光按捺不住,朝着他的私处瞄准。河水那么清澈,我看到了他的那个东西,令我吃惊的是它的周围竟然是毛茸茸的,像胡子却没有胡子那么黑。我知道这个,因为父亲带我洗澡时,我看到他那里也长满了黑毛,像个乱糟糟的鸟窝,很难看。这时我突然想到了葛老师,我想他那里是和爸爸一样还是和于占东一样呢?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很下流,可还是忍不住盯着于占东的身体,想起了刚才与他的肌肤相亲。正当我出神时,于占东叫了我一声,看啥呢?我连忙移开目光,掩饰着窘迫。他趁我不注意,猛地抓了一把我的下身,色迷迷地说,硬了吧?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向着岸上游去。我做着马后炮式的躲避动作,慢腾腾地游向岸边。等我到了岸上,于占东正在套背心。他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对我说,走吧,去我们村溜达溜达。我抹不开面子似的点了点头,并没看他。0 X% D: Y E/ A
" D4 u. I- g- C$ p( a我跟在于占东后面朝西黄庄行去。他的那几个伙伴还不想回去,所以只有我们俩同行。太阳好像一直没动地方,依然光芒万丈地照耀着大地,幸好我们刚刚洗完澡并且行进在林荫路上,否则一定会被烤焦。他回过头来叫我跟上他,我便听话地赶上,与其并列而行。他说,我们比赛撒把,看谁坚持的时间长。说完,他调整一下状态,两只手全都离开了车把。我一个人骑车时也经常双手离把,因此胸有成竹。起码不会丢脸的,我一边想着一边放开了车把。大路平坦光洁,又是大伏天,于是很少有行路人,因此我们俩基本可以畅通无阻地行驶。根据经验,若是脱把行车,车速越快则越容易掌握方向。看得出来,我们俩都深谙此道,速度不相上下,自行车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不偏不倚地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行驶。于占东很兴奋,他唱起了歌: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少年的情怀是最真心,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要好好地去珍惜……很是奇怪,我竟然觉得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刺耳了,而且一旦细细听来竟然很有味道,带着些微沙哑和稚气。他唱得很起劲儿,唱完一首又唱另一首: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楼……于占东昂着头,深深沉醉在了自己的歌声之中。我不时歪过头看他一眼,忽然觉得这个家伙其实挺耐看的。怎么以前没发现呢,可能是我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葛老师身上,加之我对他的“劣根性”先入为主,于是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的相貌。
# i, [0 u2 s' \% }' {9 m$ `& I
# U; C" [" \/ k我们俩在他的歌声中驶进了西黄庄,这时我已看见了那条横亘东西的柏油马路。进了村,我们便不再比赛,都抓住了车把。村子在午睡中逐渐苏醒,有人赶着羊群或者牵着牛朝河埝走去,不时听到鸡鸣狗叫和大人训斥小孩的声音。西黄庄的房子和我们村差不多,大部分都是红墙青瓦的大房,也有一些老房,那里住的多半是拄着枣木拐杖的老头和老太太。与我们村不同的地方就是每家门前都堆着一两垛甚至两三垛芦苇。我问于占东这是干啥,他说,这你还不知道啊,我们庄在咱们西九村可是出了名儿的忙和累,就因为没黑夜没白日地打苇帘,再加上别的活计,忙的时候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我笑着质疑,太夸张了吧?他笑道,不夸张,那些大姑娘不愿意嫁到我们庄,就是怕累。4 E5 K. {! e0 J. X. c& N4 R4 |6 p
* p. ?( |2 a& {3 w5 @他在一家门口停住了,说,这就是葛四儿家。银白色的镀锌大门半敞着,门口两旁堆满了芦苇。我朝里面望了望:一棵李子树上结满了青色的果实,树下有一台手工打帘机,边上是一堆铰掉穗子的苇杆。于占东说这些苇帘每隔两三个月就有远道而来的小贩负责收购,一年下来多的能卖上一万多块,少的也可以卖个七八千。他正说着,一个大肚子女人手拿一角烙饼出来了,她腆着肚子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把烙饼朝墙角扔了过去。她见我们站在门口,便用探询和怀疑的目光多看了我们两眼。她没冲我们说话,而是朝着墙角嚷道,狗东西,有生人也不知道叫,不给你吃的,饿死你!女人刚说完,于占东大声道,你骂葛四儿呢吧?说完,他拽了我一下,我便跟着他骑上车子跑了。我回头时,见那女人站在门口扬着脖子骂道,婊子操的,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 A6 b" c( h. L- A" d
~" d% g" A' Z1 a6 \又跟着他没头没脑地骑了一阵,经过柏油马路时,他到商店买了点东西,然后我们顺着河埝往南骑了一里多地才停下来。我问他,那女的是葛老师的媳妇?于占东点头道,怎么样,不是玩意吧?我说,葛老师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人呢,一点都配不上他。他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听说他们还是自己搞上的呢!我难以置信地“噢”了一声。他提着塑料袋说,咱们到那铁轨上坐坐。这时我才注意到眼前有一条铁路横跨河面,两条泛着锈红色的铁轨向着东西两个方向无限延伸,引人遐思。我们坐在铁轨上,屁股有些烫,但坚持一会儿就很舒服了。我问他,这儿不过火车?他说,一个月不见得过两趟,都是拉煤的。摊开塑料袋,他递给我一只火腿和一罐啤酒。我接过火腿,但没接啤酒。我说,我不会喝酒。他说,就喝一罐,醉不了。我没说话,迟疑一下接了过来。撕开香肠,打开易拉罐,他又弄开午餐肉,用餐盒上的铁片将午餐肉切成若干块,叫我下手。吃了几口肉,我在他的鼓动下喝了平生第一口啤酒,味道怪怪的,好像泔水。我不明白为啥这么难喝的东西却被他咕咚咕咚喝糖水一样灌下了肚。他让我快喝,他从兜里掏出烟,点着了一颗。看他抽烟,我有点儿后悔跟他来了。他问我,抽烟不?我连忙摆手说不。他嗤笑一声,看把你吓得,其实抽烟挺好的,能忘掉很多烦恼。我说,你又不是大人,能有多少烦恼?他说,我的烦恼比他们的更难解决。他抽出一颗烟递给我说,你也试试吧,要是真不想抽就掐掉。他拿烟的姿势让人着迷,许多年后当我想起这个细节,脑袋里就会冒出酷和性感这些词语。我没有找到拒绝他的理由,含住了那颗烟。他给我点了火,我在他的指示下猛吸一口,结果呛得我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他笑着说,慢慢来,别着急。我把烟放在一边,问他,你有啥烦恼?他说,你愿不愿意帮我解决这个烦恼。我看着烟雾缭绕中的他说,愿意。他笑了,半晌才道,开学了再说吧!说完,他站起身,将啤酒罐使劲儿投向了河面。他发着狠说,迟早我都要离开这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许他不喜欢这里,可是我喜欢。尽管这里也有我不喜欢的东西,可毕竟有妈妈和爸爸,还有果书晴,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葛老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
i5 Y! C3 S7 x8 Z' g, U# x. `8 H" L& E( m, k( r+ U
回去的路上竟然碰见了罗爱玲。她正在和一个女孩在河埝上散步,是她先喊了我一声。我停下来跟她说话,她的目光却不时瞟向于占东。于占东跟没看见她一样,停靠的地方离我们有一定距离,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认为于占东和我们俩没有任何关系。他躲着罗爱玲,可罗爱玲并不放过他。她走到于占东跟前,你干啥去了?于占东冷冷地回答,告诉你干嘛?她生气地说,你干嘛整天躲着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她有些歇斯底里的倾向。于占东依然趾高气扬,不屑道,是不是非要我说出来,你才死心?她气急败坏道,有本事你就说吧!他扯扯衣角,有点不自然,好像在掩饰内心的紧张。他还跨在车上,一只脚点着地。他将身体靠向罗爱玲说,我讨厌你,以后别再跟着我了!他说得咬牙切齿,一脸鄙视。说完,他便骑上了车子。罗爱玲疾步前行,一把抓住了自行车的后架。于占东叫她放手,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恐吓的味道。罗爱玲像个撒娇耍赖的小屁孩儿嚷嚷着,我就不放,我就不放!于占东骑得非常快,企图甩开罗爱玲。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半句话都插不上。终于,罗爱玲跟不上了,不得不放开手,喘着气坐在了地上。我想安慰她几句,可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看了她两眼。岂料她大声喝道,看啥?滚,你们都是坏蛋,没一个好东西!我知趣地躲开了她。/ F& h, n" y7 v& y
9 k: y+ b4 c, j" k5 d; m; i7 s在六年级即将开始前的那个暑假里,我竟然跟于占东鬼混到了一处。每天下午,我们俩会准时到三岔口会面,有时趴在草地上写作业,有时骑着车子到处跑,有时抽烟喝酒,有时对准同一棵树小便,看谁尿得高。更多的时候我们在聊天,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谈论梦想和现实。鬼混这个词是果书晴说的,虽然大部分情境下这都是一个贬义词,可我听起来却非常受用,它让我觉得自己和于占东是亲密无间的。其实不用她说,连我偶尔想起那些悠长的夏日午后,都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在体内升腾盘旋,久久不散,我仿佛嗅到了阳光、青草以及汗水的气息。; [6 I" b4 \* N E* ]; ^* l" C
0 t& U7 \% \6 e1 @$ B在我们的谈话中不免涉及到葛老师以及罗爱玲果书晴等人,还有与他们相关的人和事儿。有一次——那是我们非常要好之后了,我问他以前为啥总是说葛老师的坏话,在同学面前丑化他。我觉得他应该告诉我,因为他正在拿一根毛毛草搔我的耳眼,我觉得这个动作并不是随便两个人就能做的,况且我还没跟任何人如此亲密过。他有点儿为难,看样子不想说。我也就没再追问,心想不说就不说吧!过了一会儿,他却滔滔不绝讲了起来。原来他家和葛老师家早已结下了恩怨,起因则是于占东父亲的意外死亡。那会儿——应该是13年前的夏天,于占东只有两岁。当然他不记得那会儿发生了什么,他是听他的几个哥哥说的。他的六个哥哥几乎都跟他说过,而且不止一遍,每一次诉说都充满告诫性质,似乎要他永远铭记在心。
( i: x' ]5 m$ Z; }. N' z$ ^
) S/ j: s) e& ^( C9 x' V那时,他父亲和葛老师的父亲在一起做生意,他们合买了一辆双排座卡车收购附近村镇的废铁,然后交到唐山郊区的钢厂。当时做这种生意的还很少,不像现在村村都有一个甚至两三个废品收购站,所以赚起钱来相对容易,两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因为汽车没上牌照,他们都选择夜晚去交货,往往是天一擦黑上路,凌晨揣着钱归来。卡车由于占东的父亲驾驶,葛老师的父亲在开车方面是个二把刀,也就是到了村里,他才过过瘾。但那天不知为啥,可能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他非要跟于占东的父亲抢方向盘。于占东的父亲拗不过他,心一软便让给了他,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关。于占东的父亲没想到正是自己的心软酿成了大祸,汽车在某个路口和一辆满载石子的解放卡车吻到了一块儿。于占东的父亲在关键时刻转了一下方向盘,葛老师的父亲受了点伤,但于占东的父亲当场便死了。事后,葛老师的父亲便一直活在自责当中,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伙伴,如果不是他非要开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觉得自己才最该死,可于占东的父亲在关键时刻却救了他一把,这让他生不如死。尽管他百般自责,可于家人并不原谅他,他们恨死他了。不管如何,他是出气儿的,可于占东的父亲却成了一把灰。所以,以于占东母亲为首的一家人发誓再也不理葛家的任何人,除非葛老师的父亲自杀。的确,他自杀过,但由于及时发现被抢救过来了。于是,他依然活了下来,仇恨也因此继续存在,并且延续到了下一代身上。葛锐江和于占东的五哥岁数相当,年轻气盛的他见父亲为此受到的折磨简直比死还难受便深感不平。他和于家的老五老六都动过手,当时于占东还是个小不点儿,但已经懂得造势。每当哥哥们和葛锐江打架,他都站在一旁跳着脚叫骂数落葛锐江及其父亲,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都是他从哥哥们或者母亲嘴里听到的。
$ r# R! h, {8 z( V
; @2 Q* A- v) B后来葛锐江考入了县城的师范学校,于占东再见到他的机会少了很多。再后来,葛锐江成了葛老师,完全是个成人,于占东对他生出了些许敬畏。尤其是上了五年级以后,见了葛锐江更觉得害怕,想起小时候骂他的情景,就觉得不安。我问他,你恨过葛老师吗?他的语气很沉重,没有,我现在觉得我从来都没恨过他,倒是觉得对不起他。我说,其实葛老师挺好的。他说,是啊,他不错,他总觉得自己亏欠我什么似的,好几次我犯了错,他都饶了我,还让我跟你坐到一起,他在真心实意地帮我。我说,那你以后就该对他好点儿,别惹他生气了,其实他也不挺不容易的,那么多人要他管,而且,他比其他老师负责得多。于占东“咦”了一声说,你干嘛老为他说好话,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还是你们串通一气要改造我呀?我怕引起他的怀疑和猜测,泄露内心的秘密,于是佯装生气对他说,你要再这么说,我以后就不理你了,也不会帮你的忙了。他踢了我一脚说,我就随便说说嘛,别生气!我回踢了一脚,你再踢,我就真不帮忙了。我说的帮忙是指带他到果书晴家看看。他翻身压到了我身上,两只手抵住我的脖子,作势掐我。他说,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让你看不到明天的日头。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他的重量和呼吸在渐渐逼向我。我有点儿燥热,赶紧将他推向一边,然后我们就像两只逗着玩的小狗一样在草地上滚起来。
, j7 X' F5 N+ m* @# j0 ~) _) F* t# O) e
闹累了,我们摊开身体,看枝叶间的阳光斑驳地洒在彼此的身上。风声若有若无,幽幽的虫叫听来也是那么遥远而神秘。他忽然问我,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想了想说,我爸让我考大学,然后就不知道了。他说,我不想在这儿呆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的心好像被铁钩扯了一下,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但并没有真地流泪。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这儿呆着没意思,我妈动不动就跟我说起葛锐江,好像他真是我们的仇人一样,而她非要我替我爸报仇,你说烦不烦,我连我爸啥样都记不得了,真他妈没意思。我这时突然想起了父母吵嘴的那个夜晚,于是恶狠狠地说,他们大人都自私。他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你说得真对,要不咱们俩一块走吧,离开这儿,到大城市去,那里谁也不认识咱们。我不无担忧地说,那怎么生活呀?他说,我们可以带很多钱啊,以后再长大点就可以干活赚钱了。我疑惑地点点头,我想他的办法也许可行,但是我根本不想离开这里。他没注意到我的表情,独自憧憬着,不过还要再等等,我打算再找一个人。我不知道他还想找谁,我也不关心,因为我不会跟他走的,除非那个人是葛老师,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e3 O5 e- J) t# L6 g
. L3 D7 S! k; r; ]
带着于占东到果书晴家那天极其闷热,太阳被乌云盖住了脸。我们俩站在她家门口往里张望,本来我叫他跟我一起进去,可他的脸微微泛红,害羞似的说不去。这可是第一次看见他有这种表情,我想以后得跟果书晴讲讲,她一定会笑话他。看不见人,于是我喊了一声果书晴。没人答应,我又喊了一声。这时,果书晴出现在了堂屋,她穿着白色连衣裙,两条胳膊露在外面,白嫩得好像豆腐,她一下子把昏暗的堂屋照亮了。她走到我们身旁,看着于占东说,真是贵客,快进来凉快凉快吧,这天儿什么都不干也要出汗,你们俩还瞎跑。于占东说,我们不进去了。果书晴说,那你来干啥,进去坐会儿吧,还怕我报复你呀?他说,没有的事儿,我来这儿看看你就够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我想果书晴也听见了。她有点儿尴尬,不过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说,你到底进不进来呀?她转移了话题。他摇着头不说话,只是盯着果书晴看,仿佛要看进她的肌肤里。果书晴被他看得不自在了,转过身说,你们等会儿,我去换件衣服。她又进去了。我问于占东,你喜欢她?他红着脸点了头。我心一沉,非常不是滋味。一会儿功夫,果书晴出来了。她换了一件粉红色连衣裙,下面很长,差点儿就要盖住脚面了。她手里拿了两块西瓜,分给我们一人一块,说,吃吧,特别凉,在井水里泡了很长时间呢!说完,我们三个朝着河埝走去。
( V: M. t9 V2 Z- H" q6 T6 I! E' K$ J, K
那天我们说了些什么都没记住,其实说的也不多,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走。一步跟着一步,脚印偶尔重叠,连于占东的话也少得出奇。时而一阵浩荡的风吹起了果书晴的裙子,露出她的小腿,圆润如珠。我们每个人各怀心事,使得氛围始终不冷不热,任何话题都难以热烈和持久。我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如果还是我和于占东两个人,那一定惬意无比,说说笑笑多好啊!果书晴像个外来者入侵了我和于占东共有的空间,破坏了此间的和谐与温情,使其变得干干巴巴慢慢吞吞,仿佛被时间抛弃的累赘。我这样想着,心里对她竟然起了恨意,像薄冰似的,虽然能够看得见,但一触即化,总归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占东找过一次果书晴就不再找她了,我和他之间恢复了原本的生活秩序,可总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没容我细究,暑假便结束了,很突然,有如横祸来袭。 |